丹虹 美国作家梭罗生前只出版过两本书。一本是写他在康科德和梅里麦克河航行时的所见所闻所思,书名有的被译作《河上一周》。这本时隔10年才面世的旅行记,系自费出版,印数1000册,出售寥寥,梭罗还为此负债。再一本就是后来成为名作的《瓦尔登湖》,可这本著作在出版之初,也没引起多少关注,甚至还遭受讥讽和批评。 书运如同人类的命运,个体轨迹的改变有着自身运转的规律,但也会受外界时势影响。 第一次工业革命期间,社会上出现对财富贪婪追逐的现象,人性与环境一样,受到严重的侵蚀和污染。那树木茂盛、波光粼粼的瓦尔登湖,唤起了人们对空气清新的自然环境的向往。于是,梭罗那别具一格的散文集《瓦尔登湖》重新进入了读者的视野。 在当时,梭罗独自跑到荒郊野外的湖边伐木造屋,被视为异端。在交通与信息发达的今天,这样的举动已不再稀罕,人们见过不少模山范水者在自然环境中结庐,也怀着田园梦入住过世外桃源般的民宿。所以,阅读《瓦尔登湖》,对自己来说已不是小木屋情结,而是对曾经想读经典之作的一次遂愿。 我读的这本《瓦尔登湖》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徐迟翻译,他认为作家不一定要到僻静之地去进行创作,而读书倒需要一个幽静的环境,尤其读好书。我认为相比环境,读书更需要一种心境。 恬淡,静谧,《瓦尔登湖》开卷,恰遇心境与环境两相宜。一页一页翻阅,如清风拂面,在领略美好的自然风光和作者真实生活与思想的同时,意料之外的是,在美国的瓦尔登湖,居然邂逅了孔子、孟子、曾子等中国先贤们的智慧。 梭罗毕业于哈佛大学,是超验主义的代表。与他有缘的老师爱默生,被称为“美国的孔子”,爱默生在构建超验主义思想体系时,中国儒家学说使其有醍醐灌顶之感,他常常把孔子语录挂在嘴边。受老师影响,梭罗对东方文化也有所研究,尤其是中国古代儒家言论,在《瓦尔登湖》中俯拾皆是。 没看几页,就见他引用孔子的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梭罗认为解决生命中的一些问题,不但要在理论上,而且要在实践中。从圆心可以画出多少条半径,生活方式就有多少种。 于是,梭罗远离喧嚣的城市来到瓦尔登湖畔。清晨起来,他在湖中洗澡。他说在成汤王的浴盆上刻着这样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在《我生活的地方;我为何生活》这一篇章中,梭罗洗涤灵魂,并思索人生:为什么我们生活得这样匆忙,这样浪费生命呢?一个人吃了午饭,只睡了半个小时的午觉,醒来就抬头问:“有什么新闻?”好像全人类都在为他放哨。睡了一夜之后,新闻更不可缺少,“请告诉我发生在这个星球之上的任何地方的任何新闻。”——于是这个人一边喝咖啡,吃面包卷,一边读报纸,知道了这天早晨的瓦奇多河上,有一个人的眼睛被挖掉了。却一点不在乎自己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深不可测的大黑洞里。 看到此,不禁与之共鸣。 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在于其经得起时间长河的沉淀,梭罗思想的波光至今仍折射出现实意义。今天被网络笼罩的我们,一睁眼便开机刷屏,在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信息茧房里,在不知不觉被带节奏的氛围里,我们原本的洞察力被遮蔽了多少?我们内心的意愿被违背了多少? 在当时的背景下,梭罗觉得有没有邮局无所谓,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很少的消息值得邮递。在扯了一些国际新闻后,他感叹:什么新闻!要知道永不衰老的事件,那才更为重要!于是举《论语》中的例子:蘧伯玉派人到孔子那里去,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是卫国有名的贤大夫,生性忠诚坦荡,侍奉过三代国君,主张以德治国,体恤民生,认为执政者要以身作则来感化百姓。他与孔子是老朋友,在卫国和鲁国各自做官时互派使者致问。 那天,孔子请卫国来的使者坐下,然后问道:“先生近来在做什么?”对方回答:“先生想要减少自己的过失,但还没能做到。”使者离去后,孔子不禁感叹道:“好一位使者,好一位使者!” 蘧伯玉的自我反省为后世津津乐道,所谓“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他每年总要检点前一年所犯的过错。君子如此,身边的使者耳濡目染,也养成了谦逊有礼的风度,反应敏捷,不拔高主人,却蕴其崇高。这2000多年前的使节风范,放在当今世界外交舞台的聚光灯下,仍不失泱泱大国的气度。 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居住的两年多时间里,并不感到孤独。在《寂寞》篇中,他写道:在任何大自然的事物中,都能找出最甜蜜的温柔,最天真和鼓舞人的伴侣。他说:孔子说得好,“德不孤,必有邻”。 梭罗探索宇宙万物与神灵,提及了《中庸》里的思想:“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显然,梭罗与他的老师爱默生一样,崇尚的是儒家学说中的道德修养。他在《村子》一章中写道:除了放我的稿件的桌子之外,我没有用锁,没有闩门。梭罗甚至离家半个月都不锁门。对此,他引用《论语·颜渊篇》表达自己的见解。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在末尾《春天》章节里,梭罗更是用孟子“牛山之木”的典故,来启发人们的良知。 不少人把梭罗视为隐士,确实,从他在瓦尔登湖畔的言行也能闻出点老庄气息,但在我看来,他更像一位独行侠,带着拓荒般的冒险精神。他在书中说:我去瓦尔登湖的目的,并不是去节俭地生活,也不是去挥霍,而是去经营一些私事,为的是在那儿可以尽量少些麻烦。 或许他就是在践行一种超验的生活方式。梭罗倡导简朴,反对奢靡铺张,认为没有了攀比与欲望,人生才能过得更加从容。科技经济的发展理应为人们带来岁月的笃定,而不是焦虑与无所适从的迷茫。正像他在结束章中所写:新奇的事物正在无穷无尽地注入这个世界,而我们却忍受着不可思议的愚蠢。于是,他想追求一种更高层次的生活。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瓦尔登湖》是一面镜子,当看到外国人在湖畔念着中国先贤们的章句开智开慧时,我们除了文化自信外,是否也会“吾日三省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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