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9版:副刊/连载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dlrb
 
2014年01月07日 星期二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余秋雨:记忆文学

  “没法定心了。”爸爸说:“一人揭发,大家跟上。所有的老朋友都争着划清界限,大字报已经贴了一大堆。” 

  “老朋友?揭发什么?”祖母问。

  爸爸突然语塞,低下了头。

  祖母看了我一眼,轻声问爸爸:“是不是真有什么把柄?”

  “没,没有!”爸爸连忙辩解。他以最快的速度扫了一眼妈妈,说:“也有大字报说我岳父是地主,是赌徒,还把大姐的公公判刑的事联在一起了。”

  妈妈皱起了眉头。祖母的眼光立即从妈妈脸上移开,紧接着爸爸的话头问:“他们有没有揭发你父亲抽鸦片?”她要把话题从朱家挪回余家。

  “那还没有,恐怕快了,阿坚一定会揭发。”爸爸说。

  “他揭发?那鸦片是在哪里抽的?鸦片馆是谁开的?你也该反过来揭发他!”祖母说到这里突然噎住了,摇摇头,叹口气,说:“别,我家不做这样的事,到死也不贴别人大字报。”

  这时妈妈抬起头来,问爸爸:“这么乱贴大字报,大家都咬来咬去,胡言乱语,你们单位的领导也不管一管?”

  “领导说了,这是大民主,群众的大鸣大放,任何人都可以站出来打倒别人,中央提倡的,谁也阻挡不了。”爸爸说。

  “大民主?”妈妈疑惑地看着我,希望这个已经成为大学生的儿子能给她解释几句。

  我看着妈妈,摇摇头。这时我发现,爸爸和祖母也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我。

  ———在我家出现的,是一场当时被称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后来又被简称为“文革”的政治运动。

  爸爸最想知道的问题,不是吴阿坚为什么要揭发他,而是执政者为什么要搞“文革”。

  当时所有的报纸天天都在回答这个问题,说发动“文革”是为了“清除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赫鲁晓夫是苏联元首,他清算了他的前任斯大林。这使中国元首产生了担忧,怕在自己去世后也出现这样的清算者。对于这种说法,爸爸就听不懂。他想,既然睡在身边,伸出手去就能一把抓住,多么简单的事,为何要把这么大的中国都搞乱?

  两个自称从北京来的高干子弟,站在街边的一条长凳上在发表演讲。他们先介绍了自己的父亲是谁,一个是副总理,一个是大将。接着他们甩了几下拿在手里的皮带,就像甩鞭一样。他们说,躲在中央的赫鲁晓夫,由全国各地的很多小赫鲁晓夫保护着。他们又说,共产党的干部绝大多数都烂了,对劳动人民实行法西斯专政,因此必须全国造反夺权,实行大民主。接着,他们又举起拳头喊了很多口号。

  这些口号乍一听全是“反政府言论”,但政府的报纸也都渐渐这么说了。我联想到叔叔写信投诉的那些隐瞒灾情的干部,觉得真该用民主的办法好好整治一下。但是,眼前的事实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爸爸不仅不是赫鲁晓夫,他连一个科长都不认识啊。

  原来,政治口号只是一种引爆,仅仅几天,就成了一种全民性的互斗互咬。

  全民性的互斗互咬,是天下最大的人文灾难。政客和政策可以起起落落,并不重要,我看到的是,人性深处的恶获得了全面的鼓励、释放、凝聚、扩散,并固定为生态习惯。这是人文灾难的狂欢仪式,几十年都清除不了。

  与爸爸谈话的第二天一早,我又回到学校。学校已经停课,很多同学开始造反,扎着塑料皮带到处贴大字报,满脸悲壮地宣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好像明天就要抛头颅、洒热血。但是这种“造反”恰恰是中央发动的,而攻击的对象却是走投无路的弱者。因此,所有的造反派都是恃强凌弱的“伪斗士”。

  我今天走进教室,心里忐忑不安。不是怕别的,是怕一句粗话。“文革”爆发以来,造反派对父母亲被打倒的同学,都叫“狗崽子”。从此,由人类学进入动物学。我低着头,不敢看别的同学,只敢慌张地看我的邻座李小林一眼。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