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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1月12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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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

记忆文学

  38

  叔叔那天晚上就割脉自杀。那个揭发他的朋友正从窗前走过,发现情况不对,与别人一起破门而入,把叔叔送到医院。抢救回来才三天,叔叔第二次割脉,又被抢救,因此有了第三次割脉。

  当时我写给他的求援信,他没有收到。几天后,他们单位通知了我家。妈妈和祖母决定瞒过我们下一代,两个人坐火车去料理后事。

  祖母怔怔地看着自己最小儿子的遗体,又横了一眼四周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群,拉了拉妈妈的手,要她别再哭下去。

  没有人理她们,在一片冷脸中操持完火葬事务,妈妈捧着叔叔的骨灰盒,与祖母一起走在寒风凛冽的江淮平原上。祖母脸色木然地看着路边的蓑草荒村,心想,这就是他的土地。老娘我夜夜做梦都在猜测这片土地的模样,猜测他不愿离开的理由。现在,终于离开了,还是跟着娘。

  祖母对妈妈说:“让我捧一会儿吧。”

  妈妈犹豫了一下,恭恭敬敬地把骨灰盒递到祖母手上。祖母抱过后停住了脚步,对妈妈说:“你看我这个女人,一辈子都在送走一个个儿女,现在连最小的一个也捧在手上了……”

  “姆妈!”妈妈轻轻叫一声,双手扶住了她。

  祖母还是无泪。她说:“现在只剩下志敬一个了,千万要让他活下来。”

  她们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了火车站。

  火车开动后,她们从车窗里看到,有一个男人慌忙从月台上跑过来,看着这趟列车,双手拍了一下腿。

  祖母说:“这个人很像江斯达,他怎么会这样老了?”

  “江斯达?”妈妈问:“他跑来干什么?”

  后来马兰听我讲叔叔在安徽自杀的事,每次都心事重重。她觉得,应该为叔叔做点事。

  “他太孤独了。”马兰说:“这片土地不应该这么对待他。”

  就在叔叔去世二十五周年的祭日里,黄梅戏《红楼梦》在安徽隆重首演,产生爆炸般的轰动效应。这出戏获得了全国所有的戏剧最高奖项,在海内外任何一座城市演出时都卷起了旋风。

  全剧最后一幕,马兰跪行在台上演唱我写的那一长段唱词时,膝盖磨破,鲜血淋漓,手指拍击得节节红肿,每场演出都是这样。

  所有的观众都在流泪、鼓掌,但只有我听得懂她的潜台词:刚烈的长辈,您听到了吗?这儿在演《红楼梦》!

  叔叔的死亡使余家的生计失去了最后一个希望。

  祖母与妈妈一起,想到爸爸单位去,要求他们看在全家要活下去的份上,多发一点生活费。但她们一去,正遇上批斗爸爸的群众大会。

  她们从门缝里看到,爸爸站在台上被一个正在发言的批判者推了一个踉跄,台下所有的人都畅怀大笑。坐在第一排的是爸爸的老朋友们,笑得最开心。

  “都是奸臣!”祖母在回家的路上气鼓鼓地对妈妈说。这是她一生用过的最坏词汇,是从老戏里看来的。她说:“这几个老朋友,明知我们全家有那么多人,已经活不下去……”

  我听妈妈说了这个过程,觉得申请增加生活费的事,应该由我来做。

  我打听了一下,爸爸单位的造反派归属于“工总司”,全称“上海市工人造反总司令部”。这个“工总司”可厉害了,几乎已经掌管全上海的各行各业。它的司令叫王洪文,后来高升为中国共产党的副主席。当时“工总司”的成员号称有上百万人,但我家里人一个也不认识。

  百般无奈,我只得去找那两位来往较多的中学老同学。他们说,曹老师的那个“红薯造反队”地位太低,领导他们的最高司令部设在上海师范学院。如果疏通了关系,可能与“工总司”说得上话,帮一把我家,每月增加几元生活费。

  我想到中学里还有一位不同班的张姓同学考上了上海师范学院,可以找到他问问看,认识不认识司令部的任何一位首领。当时这些首领,其实也是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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