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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传来消息,三连正在审查着的一个学生造反派首领,跳水自杀了。 死者是女生,审查她的是上海财经学院的一个工宣队员,农场方面就让那个齐营副配合。他们两人一星期来天天轮流找她谈话,结果给谈死了。各连学生一听说,义愤填膺又同病相怜,立即就赶到了三连。 出了人命,罗股长显然急了。他用手指着齐营副和那个上海来的工人,厉声问:“你们说,到底查出了她什么问题?” 那个工人支支吾吾地说:“只说她在造反派中被人家叫外交部长……” 边上的学生立即大喊:“这是同学间开玩笑,他们上纲上线!” 罗股长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铁青着脸上前一步,说:“我还被老战友叫过总统呢,你来抓吧!” 正在这时,一个胖军医从挂在一角的草帘子里出来,说:“所有的男性都走开十米,转过身去,留下四个女同学帮她换衣服!” 我们立即转过身去,走开几步,站住。女生不是留下四个,而是拥挤着一个也没有走。 她们很快自动地围成了一个圈,组成了一堵人墙。这人墙很厚,有好几层,密密层层地护卫着自己的伙伴,最后一次更衣。 更衣的过程很长,大家屏息静候。 终于,胖军医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大家可以转过身来了。现在要有四名男生与我一起,摇船把她送到县城。” 那位已经停止呼吸的女同学躺在担架上,头面干净,衣着体面。她非常漂亮,直到此刻,表情也没有任何异样。但我觉得她的脸在哪儿见过。对,一定见过,让我想一想……她,她不就是在上海师范学院那个大会上的女主持人么? 什么都想起来了,女中音,用大动作撩头发,还朝我点了点头。正是她,宣布工人造反派即将进驻大学,而置她于死地的,正是这些进驻者。 此刻,她比那天还显得漂亮,我知道原因。那天她穿的是没有腰身的军装,而今天换上的,是一身最合身、也最普通的上海女装。她这一身,把周围所有女生宽大而破旧的劳动服全都比下去了。女生们早已忘记了自己也有这样的服装,今天由她一穿,全都惊醒了。她,成了大家的镜子,照出了一个个渐渐陌生的自我。 当然,我想,刚才女生围着她更衣的时候,还曾被她的肤体惊醒。突然全裸在姐妹们面前的银白色,更是一面镜子,映出了生命的真相。 在这面镜子前,哪有什么派别,哪有什么“文革”? 担架上了船,很快解缆启橹。岸上的男女同学都在岸边跟着船跑,却没有任何杂音。 从第二天开始,罗股长派人调查女学生自杀的具体原因,上海财经学院的那个工人和农场里的齐营副,老老实实接受一遍遍询问。 据他们两人说,这个女学生,由于经常主持大会,出头露面,拥有大量追求者,在上海高校造反派首领中就有五人。这次,他们每个人都“揭发”了她。 对于她的死因,那个工人和齐营副都说不明白。三连的同学们说,他们两人也有疑点。那个工人到农场后一见她那么漂亮,眼睛都直了,谈话时只问她与那几个追求者的关系,问得越来越细致,越来越下流,有两个同学偷听到了。至于那个齐营副,白天轮不到他,只能在晚上把她带到大堤边,迎着月光坐在土堆上,不知谈了些什么。 这情景我一想便知。很多剧团动手打那些女演员的,主要是暗恋她们的人。批判某位作家的,多数是这位作家的崇拜者。半是追慕半是破坏,通过损害来亲近心中的偶像。 人间的多数灾难,表面出自恶,实际出自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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