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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上,经常有半夜的狂风暴雨。老大爷傍晚就下山了,可怖的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这是我与古代完全合一的混沌时刻,总觉得有一种浩大无比的东西随着狂风暴雨破窗而入,灌注我的全身。 我每隔四天下山一次,买点最便宜的吃食。不同季节的山野,景色变化无穷。脚下总是厚厚的落叶,被湿湿的岚气压了一夜,软绵绵的,踩上去没有任何声音。但是等我上山,太阳已经晒了好一会儿,连落叶也都干挺起来,一下脚便簌簌作响。欢快的蝉声,因我的脚步时起时落。 走山路的经验使我想起家乡。我的家乡离这儿不远。从这里看过去,隔着青灰色的雾霭,有一些水墨画似的峰峦。到了墨枯笔抖的地方,就到了。那儿也有很多老屋,其中一间的屋顶下,住着我的祖母。 祖母。至今余家的最高精神领袖,穿越了多少人生恶战,还在屋檐下设想着聚族而居。我本来打算在这里住一阵之后搭一辆长途汽车,再走多少路,去看看她。但是,这一楼古书已经开始了我的另一份学历,功课紧张得废寝忘食。我请祖母稍稍等待,等我研习完这一段,就过去。 ———我就这样在山路上胡思乱想,抬头一看已到了山下。 山下小街边有一个阅报栏。抬头一看,还是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突然发现有一个叫“石一歌”的署名,便知道原先自己参加过的鲁迅教材编写组里也有人下了水,因为这个笔名是那个组里有人用过的。下水的人,我估计姓孙,因为当时就发现他与“工总司”有来往。我想看看他写了什么,却实在读不下去。何况此时此刻,我正在研究孔子和老子有没有在洛邑见面的事。 我在山上,由于盛老师的两位当地朋友,得知发生了唐山大地震,又由于路过的两名山民,知道了毛泽东去世。 在知道第二个消息的当天,我就立即下山,赶往上海。 我有预感,一个时代结束了。 到上海一看,一切依旧。天下所有的大变动,都会有一个“憋劲”的时间。乍一看,风停云沉,鸟雀无声。 一见面,妈妈就忙忙乱乱地到里间去给我寻找洗澡的替换衣服了,爸爸严肃地看着我,说:“益生去世了!” 啊?我呆住了。益生哥才比我大一岁,生了什么病?爸爸说:“是自杀,为了结婚的事。” 我问了半天,终于把事情的轮廓搞清楚了。 原来,益生哥听了我的话,没有参加“工宣队”进驻大学,但同厂的多数工人都去进驻了,结果生产停顿,无所事事。他成天待在家里不上班,便养起了一缸金鱼。有一天他发现,对窗也有一缸金鱼,比自己养得好,而金鱼缸后面的女主人,更让他眼睛一亮。上海居所拥挤,所谓“对窗”也就是一竿之遥,两人从隔空讨论养金鱼的经验开始,渐渐好上了。但是姨妈听说对窗女子曾经有过一次婚姻,便竭力阻止。 他们母子两人,就此展开了长达几年的游击战。益生哥烦不胜烦,干脆躲到了乡下,住在外公家里。但他与自己的恋人已经很难分开,两人多次在乡下幽会。于是,那位我们的长辈都认识的海姐,出了一个只有小市民妇女才想得出来的坏主意:打电报给益生哥,宣布姨妈昨夜上吊自杀,正在抢救。 这个伪造的消息本来是要诱骗益生哥快速赶回上海的,但是,老实的益生哥只觉得母亲一生全是为了自己, “她死不如我死”,便仰脖喝了农药。 “这么说,他是在家乡死的?”我问。 “对,死在家乡,葬在家乡。”爸爸说。 “姨妈怎么样了?” “几乎疯了。”妈妈说,“长时间住在乡下,天天给儿子上坟,一次次用头撞墓碑,鲜血淋漓。” “她还立了遗嘱。”爸爸补充道,“说自己死了不与儿子葬在一起,怕儿子烦心,但她一定要葬在附近,到了阴间也天天向儿子道歉。”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悲苦的故事。 这个真实的故事再一次证明,天下很多灾难,出自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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