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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去,”李龙说,“现在镇里派我看管石头将军,我每隔三天就上山。” “石头将军?”我问。 “哦,这是五年前从湖底撩上来的,石头刻出来的一个将军。”他说。 我一时发懵了。好像在很多年前,我带益生哥上山,他说这地方在梦里见过,一匹石马驮着一个石头将军从湖里跳出来,石头将军落水,那匹马还问益生哥,这是你的家吗? “这是你的家吗?”这个回忆让我毛骨悚然。当时益生哥对这里多么陌生,现在可真是他永远的家了。难道真有一个石将军落水和出水? 我相信浮生之上还会存在一个神秘世界,但我不敢沉溺在里边。让神秘依然神秘,凡人不必深究,我只能想着眼前的实事。我对李龙说,“你知道,我姨妈已经在去年去世,没有与她的儿子益生哥葬在一起。我托你,再过一段时间,找两个帮手,把他们的坟也迁在一起。费用你算一算,等会下山后我给你。” 李龙说:“这事我早就想好了,你放心。要什么费用,两把锄头的事。” 走了几步,李龙一笑,问我:“听镇里文化馆的老杨说,报纸上登了,你做官了,什么院长……” “那也不算什么官……” “再过几年,说不定还能做上县长!”李龙鼓励我。 这下引起了我开玩笑的劲头,说:“不骗你,我现在就管着十几个县长。”我指的是学院的处级干部。 “嗬,”李龙退后两步,看着我,说:“那还了得,我家隔壁桂新,前几年瞎碰瞎撞与一个副县长握了一下手,回来后吃饭时拿山薯都跷着兰花指。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人不是副县长,是副县长的弟弟,他那手指才踏实。” 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做官。 担任院长之后,我每天收到的邮件都来不及拆了。也怕拆,怕里边喷出来的热气把手指烫着了。也怕拆,怕前几天看到一个邮件很厚,拆开一看,居然是当年那个姓孙的“石一歌”寄来的。他称我“老友”,但我想不起与他说过十句以上的话。他寄来一本书,表明他又转而研究革命诗人贺敬之了。 拆开另一个很厚的邮件,是湖北一个姓古的先生寄来的,一篇研究我的“学术成就”的万言长文,要我推荐给任何一家杂志发表。他还在另一篇文章中宜称,我将以卷帙浩繁的著作对艺术作出终极回答。我看了一笑,退回了那篇长文,在心里给他起了一个便于自己记忆的名号———“古终极”。后来北京又有一个姓肖的编辑人员评价我是“民族的脊梁”,我同样给他起了一个好记的名号———“肖脊梁”,与“古终极”并列。 如果不小心,一做官,天天都可以遇到一个个“古终极”和“肖脊梁”。 今天与我吃饭的人,倒是我自己约来的。 他就是戏曲史家徐扶明教授,曾经因为说过样板戏两句话,被人揭发,关押了很久。他的案子早就应该平反,但由于没人管,一直拖着。我向有关部门询问过好几次,也没有回应。这次我以院长的身份再问,没想到立即解决了。这就是做官的好处。我已经约了他好几次,他老说“不便打扰”,这又是做官的坏处。 今天他实在推不过,终于来了。我在学院后门口找了一家小饭馆,拉他到墙角的一张桌子边坐下,他穿得像一个老农民,缩着脖子,嗓子哑哑的,笑着与我握手,手很热,握了好一会儿。 “昨天文化局当着我的面,把那个人揭发我的材料焚烧了。”他说:“这很可惜,留着多好呢。你我都是研究文化史的,最看重原始材料。为难的是,我如果坚持不让烧,很可能以为我还要记恨。” “那人现在在哪里?”我问的是当年揭发徐扶明“攻击样板戏”而造成多年冤狱的那个曾远风。 “在这里。”徐扶明从口袋里取出厚厚一沓折好的报纸,放到我眼前,用手指点了点折在最上面的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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