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访谈 人物名片 阎连科,著名作家,生于1958年,河南嵩县人。198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政教系,1991年又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78年应征入伍,历任济南军区战士、排长、创作员,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其作品多次获奖,包括两次鲁迅文学奖,一次老舍文学奖。作品已经被翻译成二十几种文字。代表作有《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四书》等。2013年阎连科获布克国际奖提名,是继2011年苏童和王安忆之后第三位入围该奖项的中国作家,同时获得“影响中国2013年度文化人物”称号。 3月30日下午,他应邀来到宁波参加鄞州书城的“悦读沙龙”,并在讲座后和读者进行对话。 □记者 陈晓旻 记者:先给我们讲一下这次“悦读沙龙”的主题,为什么要选这个主题呢? 阎连科:这次到宁波来作的讲座主题是《穿越生活之后走近书》:因为生活的复杂性,就需要我们学会如何穿越这种复杂,走近个人写作、个人阅读。刚刚我在南京东南大学作了个演讲,题目是《生活要告诉文学什么》,说的是生活与写作、作家以及阅读的关系。其实每一次的演讲,我的主题都是不同的,我也从来不备讲稿,都是即兴发挥。15年前我来过宁波北仑的开发区,印象最深的竟是这儿的臭冬瓜(特产),但愿这次的匆忙之行会有其他新的收获。 记者:您被称为“荒诞现实主义大师”,但您似乎不认同这个称号,那么您对于现实主义文学的看法如何?您又怎样理解“荒诞现实主义”? 阎连科:大师不敢,我的作品有各种超现实的荒诞故事,在我看来,不管是现实主义还是荒诞现实主义,都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表达和接受。现实主义是19世纪最主要的文学潮流,源于俄罗斯文学的影响,是一种文学的传统。荒诞现实主义是20世纪文学的主要特征。我对这两种文学无所谓反感和喜欢。 不管今天的中国文学如何,都需要提高我们自己对文学的认识,因为这两种说法都不是我们的,我们没有属于东方的文学观!一些文学批评家也很偷懒,直接拿别人的就用了。当然古代我们有《文心雕龙》,但是之后就没有自己的文论了。我们在这样的文学观下前行和犹豫、写作和创作,就更需要作家、读者和批评家的共同努力,创作自己的东西。 记者:所以,您提出了“神实主义”创作观念,您认为它和现实主义的区别在哪儿? 阎连科:我对“神实主义”有个简单的说法,即在创作中摒弃固有真实生活的表面逻辑关系,去探求一种“不存在”的真实、看不见的真实、被真实掩盖的真实。它与现实的联系不是生活的直接因果,而更多的是仰仗于人的灵魂、精神和创作者在现实基础上的特殊表达。它不是抵达真实和现实的桥梁,在日常生活与社会现实土壤上的想象、寓言、神话、传说、梦境、幻想、魔变、移植等,都是“神实主义”通向真实和现实的手法与渠道。 当然,任何的现代文学都建立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神实主义”也绝不排斥现实,但它努力创造现实和超越现实。因此,“神实主义”既汲取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现代创作经验,又努力独立于二十世纪文学的种种主义之外,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化土壤生根和成长。它在故事上与其他各种写作方式的区别,就在于它寻求内真实,仰仗内因果,以此抵达人、社会和世界的内部去书写真实、创造真实。 记者:有评价说您是中国最具探索精神的作家,小说不仅产量可观,而且从不重复主题,您的每一部长篇小说都是对艺术形式的探索,都会开掘出新的思想深度。您自己的整体创作思路是怎样的呢? 阎连科:任何事物都有探索的意义,但是要做到绝对的不重复是不可能的。一个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习惯的词语用句等,要做到完全不重复是不可能的,我努力做到的是对人物表达的不重复,比如自己作品中对权力、爱情的认识都是一步步变化,慢慢超越,这是有脉络的。要求作家天翻地覆地变化是不可能的。 每个作家对此的认识也不一样。村上春树对青春、都市生活的理解及对音乐的理解都在不断重复中加以阐述。而对我来说,保持创作的新鲜感和写作欲望及动力的正是不重复。文学对我来说,永远是一种新鲜的存在,包括人物、情节和文学观的不同,所以我不会为了一个故事去写作。 不重复也就意味着写作难度的增大,比如《坚硬如水》写的是文革题材,《受活》写的是残障群体,《丁庄梦》写的是艾滋病,《风雅颂》则是关于高校教育的。我在写《日光流年》时变化有些大,到了《四书》写得更加荒诞,我希望自己走得更远一点,更坚实一点。很多作家的创作量非常大,而我两年才写一部长篇,远不如他们,而且我的作品也偏短。 记者:作家和时代的关系密切,无论创作什么风格的作品,始终需要反映现实。您认为当下的文学能否真实地反映时代? 阎连科:每个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对文学的认识都不一样。我更关注今天的现实。文学可以高于生活,也可以低于生活,而我要创作的是沉于生活、低于生活的小说,是永远可以感觉到看得到、有经验有教训的生活。面对生活,文学是狭隘的、无能为力的,作家对于生活永远要保持谦卑的状态。任何读者和作家,无论你的想像力如何丰富,都不如生活本身,生活永远比文学更丰富,更为传奇,更加不可思议。 当然,文学不是照搬照抄、原样描述生活,而是要完成可能或者不可能的生活,甚至要把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写出来,表现比生活更复杂的东西。文学和生活的关系不是要求密不可分,达到1+1=2,而是1+1=1或者5,甚至-1或者-6,文学要产生比生活更多的可能性,这当然基于一个作家对于生活的认识,我也远没有达到这点。 记者:您说:“很多作家比我有才华,但不一定有人比我傻,比我正直”。正直或者真实对一个作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阎连科:正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意味着面对社会现实有担当,敢于说真话,就像《皇帝的新衣》中很天真很傻的孩子。真善美的事情每天发生着,假丑恶的事情也每天发生着,生活中不缺少鼓吹真善美的作家,这不是对或者不对的问题,生活应该有正面的东西,没错,但是生活又是复杂的,只有全面的才是真实的,那么真善美的事情很多人去写了,我就写另一种真实。 从创作的角度来说,写作就是“真实的谎言”。我经常谈到,现在的小说太受制于现实主义。我一直在强调,任何写作者,写小说的过程就是一个弄虚作假的过程,就是弄假成真的过程,就是美国大片说的《真实的谎言》,这是小说的真谛,不把握这些,完全是在写报告文学,写纪实文学。你对真实产生了怀疑,对真实有另外一种认识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什么是真实?你把它写成真的,是你的能力,写成假的是你没这个能力。小说开头,写了六月份的大雪,但是仔细想想,绝对不可能的,但是《窦娥冤》当中,三千年前就已经下过了,我们看戏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说它是假的。所以来自心灵的都是真的。什么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在作家的内心,内心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现实的。 对我自己的创作来说,独特的表达是我的首要任务,而不是丰满复杂的人物,当然两者都可以做到最好,因为每个作家都希望写出个性明显而丰富的人物。也就是说,如果每个作家都在唱歌或者哭泣,那么我选择用我自己的声音来唱歌和哭泣,而不是唱什么哭什么。 记者:您的创作经历让我联想到莫言,你们都是军旅作家,军旅生活对一个作家而言的影响是什么? 阎连科:不仅莫言,还有刘震云,都是部队里出来的。军队生活对我们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影响,大家对于真正的军旅生活也没有充分的表达。经历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作为文学创作,不仅取决于经历,还取决于对生活的认识和感悟,还有阅读、思考等共同的因素。 记者:2012年莫言获奖之后,文学界有很多人都预言您将是下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您本人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看法如何? 阎连科:毫无疑问,诺贝尔文学奖是最具有权威性、影响最大的文学奖项,和电影界的奥斯卡一样。莫言的获奖是实至名归。由此也说明中国文学正在越来越受到世界的关注,这是一个好的契机。 记者:您的很多作品被翻译到国外,您认为译作和原作的关系如何? 阎连科:我们这一代人基本不懂外语,也看不懂外语,所以我们只能管好自己的创作,对其他的不能苛刻。对于翻译,作家需要做好减分的准备,中文的翻译相对来说比较难一些,有时会变成我们难以想象的粗糙。遇到一个好的译者,有时其实是上天的安排,这跟作品本身的名气有关,还跟出版社的选择等因素有关,特别是一些小语种,甚至根本不知道译者是谁。所以对一个作家来说,必须要有减分的准备,创作出本身高质量的作品,这样即使减去一些,还是可以看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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