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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4月28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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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黄毛

  黄孝纪

  晚饭后,九十岁的老父亲拿了把蒲扇坐在餐桌边为我十岁的女儿扇风,陪她写作业。我洗完澡走了过来,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忽然对我说,院子里这条狗好聪明,今天上午竟然跑到八楼来了,还不停地摇尾巴。停了一会儿,他说:“就像从前我们家养的黄毛。”

  是的,我也早就有这个感觉,尤其是立夏以后,当这条狗换上了一身油光可鉴的黄黑相间的新皮毛,矫健的身姿分明是我家二十多年前的黄毛了。

  黄毛是我大姐家一条高大漂亮的母狗生的,那次只生了它一个,是稀罕的“独子狗”———据说是不祥之物,因为村里流传着一句古话,“家有独子狗,不死爹就死崽。”然而这条小黄毛被充足的奶水喂得是那样蓬松、活泼,提在手里沉甸甸的,让人无法不喜爱。满月的时候,父亲对大姐说:“还是让我捉去养着吧。”这样,这条小黄毛被父亲依照古老的说法到水田的口坝反复冲刷“秽气”后带到了家里。

  我已不太记得黄毛成长的过程了,反正我端着碗吃饭的时候,它就站在我的面前,仰起脖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我碗里的饭菜,一面讨好地摇着尾巴。当我们分享完碗里的所有,它就伏在地上轻轻地啃我的脚趾,扯我的裤管。有时,我们出去玩耍,它跳跃着舔舔我的小手,突然,闪电般往前冲了过去,又远远地站着,回过头来,叫唤几声,一面使劲地摇着尾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慢慢地,黄毛长大了,成了抬头能挨着我小屁股的半大狗仔了。可是,对黄毛而言,并非每个日子都是这样平静和安宁。那年六月的一天中午,黄毛忽然痛苦地尖叫着跑回家,我们以为它偷了人家的东西挨了打,一看,天啦,哪个狠心的人在它右侧腰身泼了刚出锅的滚水,痛得它弯着身子直打圈圈,不住地哀嚎。我们一家人都心痛不已。后来烫伤的地方毛掉光了,皮肉溃烂流脓,整整一个三伏季节,它遭受的苦痛是如此漫长。所幸,溃烂处终于结了痂,却永远留下了鸭蛋般大小的发亮伤疤。从那以后,除了我们喂它,黄毛不吃任何外人扔给它的东西,每天晚上它也要睡到家里来,有时,我们闩门先睡了,它从外面尽兴回来,用爪子把门刨得沙沙响,一面呜呜地嘟哝,偶尔咆哮几声,直到我的母亲起床为它开门。

  我要到十几里外的中学读住校了,黄毛也就成了我父亲最忠实的伙伴。父亲回忆说,黄毛真是通人性,很多时候,他到很远的地方去劳作或者赶墟,事先黄毛并没有跟去,但忽然它会出现在面前,并亲热地在腿边蹭来蹭去,令人惊喜不已。这样的事我也亲历过,其中有一次印象非常深刻。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的二姐挑米送我到学校去,大概走了六七里山路,在前方的山坡上,我突然看到了我的黄毛,它站在路中间,迎着我们,张着嘴垂着舌头,一面缓缓地摇动尾巴,我和二姐异常惊喜,我们都不明白它是怎么跑到我们前面,一路上,我们可是连它的影子都不曾看见过啊!我喊了一声,“黄毛,回家去!”它往树林里一闪,不见了。更让我们惊异的是,当我和二姐走到校门口时,黄毛竟然已经蹲坐在操场上等我们了。难怪母亲经常念叨:“这个黄毛硬是个狗精!”

  第二年冬天,我家新砌半栋房子,欠了不少的钱。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要我二姐跟他们一起到江西去做生意。可是家里没有起本的钱。当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掉了以后,来了两个买狗的人。我死活不准卖我的黄毛,父亲和母亲也舍不得,那天,黄毛像有了预感,总是远远地躲着我们,不肯进屋。后来,母亲给我讲了好多次:“你二姐要到远地方做生意,要钱用,你去把黄毛喊来。”我极不情愿地把黄毛叫到了身边,黄毛是那样信任我,它摇着尾巴,仰头望着我,眼睛发亮。我抚摸着它迟疑着,终于狠心把买狗人已准备好的绳套,套上了黄毛的颈脖。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黄毛被两个买狗人拖走了。

  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无法挥去对黄毛的思念,对它信任的辜负,更是让我深感愧疚,久久难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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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