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为群

　　好的散文作家在行文画龙点睛时，不仅充分表达个人对所见所闻事物的独特领悟，其间还不时透出作家的机智幽默和史性哲理的思索与勾连，这一切又以朴实而带诗性的语言感染读者，让读者自始至终沉缅于作家自然而然营造起的一种艺术情绪里和思想境界中。这样的散文才能给读者带来莫大的阅读快感，甚至陶醉。我读樵夫新出的散文集《在精神高地俯首或遥望》，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部散文集分为“远去的乡村记忆”、“乡村物事”、“心塬上的风景”等五辑，共收入樵夫45篇散文。这些散文大致可分为几类：一类如《仿佛故乡》、《我在安昌落泪》等樵夫寻访国内古村镇的那些散文，字里行间呈现着作者对传统文化中精髓部分的敬意，同时对现实毁损传统文化美好部分流露出深深忧伤的心绪，读来回肠荡气，触发读者对历史和现实的感慨与深思；第二类是对乡村的老屋、腊月、农具、樟树、草坡的深情回望的散文，如《倒不了的老屋》、《物事上的时间》、《远去的乡村腊月》等，有不少评论者据此评价樵夫的散文有“浓郁的乡土味”，但我想更多的是樵夫与大自然亲吻的那种深切的体悟与依恋，以及对故乡童年的绵绵怀念的心绪；第三类散文《又见炊烟》、《烈日下面披毛巾的人们》、《找活》等，则表现出樵夫对进城民工生存境况的关怀。

　　在《我生命的暗礁》中，樵夫写了他17岁高中毕业时的失落无望的心绪。“乡亲们都围拢着看热闹，我似乎成了这个村庄的骄傲。但我没有去李明家兴奋，我知道再过六七个小时，孤寂将无情地吞噬我。我是老师的收获，但我的庄稼没有收成。那是一九七五年，中国没有高考。”情窦初开的女同学是城镇火车站站长的女儿，爱上了年轻才子，一人来乡下住在他家，父母弟妹们高兴得不得了。“我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但理性和现实的对视后，他放弃了这美好的初恋。“火车来了，我送她上车，并将那袋花生递给她，她转身看我时已是泪流满面。”挑土劳动时，大龙儿子不会读书，大龙故意将土箕里的土搡得结结实实让我挑，“我的有些狼狈的样子成了一道风景，目光纷乱如刀飞过来。”大龙说：“读书有个屁用，还不是跟我崽一样，回家打土疙瘩。”当我把村里建烟囱用砖量计算出来时，“我看到了好些人憨羞的不自在的笑，我知道知识像根棍子击了他们一下。”村委会由此选定我当会计，我辞掉了，“母亲半天没吱声，一脸苦相”。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要离开村庄”。还有家里来了篾匠，待吃待喝还贴工钱，母亲劝我拜他为师学做篾匠，将来营生安定。这一切在散文里通过农村日常平淡的生活琐事加以精细地铺陈，恰与有志向的青年焦虑急切地想跳龙门的心情形成强烈反差，“我”的委屈、无奈的心绪和渴望期盼的急切向读者扑面而来，感动心怀。

　　再来品赏《远去的乡村的腊月》里“砍柴”的情景。过年制作糖片、炒花生、守除夕都需要硬柴，计划经济时的农村只有稻草，没有硬柴。村庄里二十几人约好晚上去山里“砍柴”，其实是法不责众地去山里“弄柴”。“夜晚，乡村暗涌着甜蜜式的狡黠与密谋，年轻力壮的人在暗地策划晚上去山上弄柴”。结果被大队守林员追踪，他们声东逃西，“绕了一个大弯然后悄然回到村庄”，“看着钻出厚重云层的那弯新月，大家朗声大笑”。因为我们家也分到“弄来的”“两米长的树干”，使得除夕夜“我们全家穿着簇新的衣裳围在炉边，那明亮的火光照得大家的脸庞红红的”。作者笔锋一转，将情景拉回到现时，“现在，我回到家里了。村庄里已没有腊月了，很多人家也不再有围炉团坐的守岁景象了……”两种情形的展示，那不是所谓的意识流或超时空连接写作技巧的问题，而是樵夫将历史与现实横断面的勾连，其中的况味不得不让人深思与感叹，让我们感叹时光走得太快了。

　　《仿佛故乡》比较集中体现樵夫的散文风格。樵夫只身来到湖南一个叫张谷英的古村，“我目光懒散地、自由自在地看着这个古村落的一切，我长久地被感动着。我那截被抛掷掉的生命，在这个迢迢千里的古村落找回。我的眼里泛着泪光，有些寒战的心在那个古村被捂热了。”这三个句子构成的句群，表达了樵夫对传统文化的热切崇敬心情，它们撩拨起读者的心弦，读者的心一下子让樵夫这样的散文给“捂热”了。“礼歌唱《诗经·风·关睢》……一个大家族在仪式上会让那种潜藏的精神余脉汩汩流动，人们在那一庄重时刻，会强烈感受到集体的温暖，把内心的孤独感消除得干干净净，日趋干枯的心灵之树会得到无比的营养。”对过去尽管岁月艰难但仍然其乐融融的人际温情的失去，表示深深的关切，既有切中时弊的美丽忧伤，又有修复和滋润读者受伤心灵的营养。“黄昏向这个村庄靠拢时，我离开了。在这个村庄即将离开视野的一刹那，我回望了，仿佛回望着故乡。”

　　樵夫的不少散文，自有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精神品位。他的散文营造的意象常常是历史纵深感与现实横向动态的交会，作家对当今的某些困惑与历史优秀传统文化的迷失给予了深切的关注，启迪读者对现实的沉重的反思，激起读者多向度的情感波澜。其二，樵夫无论是写城市街边卖西瓜的农妇，还是一把老旧锄头、一支手电筒，背后都是作家对生命的独特感悟和悲悯情怀。其三，读樵夫散文的另一大享受是感受他密实而带诗性的语言。好的散文语言非一般作家所能把握，它涉及散文作家的整体艺术功力和独特的体悟、独特的个性写作以及独特的审美视角。樵夫的散文语言蓄寓诗性，饱含哲理，富藏人性，致使他的语言密实而回味无穷。樵夫散文的语言往往能构筑起种种具象化的美感，一个个令人意味深长的感叹，一环环诗性的意念和纵深的遐想。这些都得益于樵夫每天孜孜不倦的耕读和写作以及对文学、史学、哲学、美学的深层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