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访谈

　　人物名片

　　饶平如，１９２２年生，祖籍江西抚州南城县。退休前在《大众医学》杂志工作。在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妻子美棠去世后，８７岁的饶平如每天笔耕不辍，手绘了１８本画册，记述了他与美棠从初识到相处的近60年时光，取名为《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该书出版后好评如潮，曾入选“中国最美的书”，获《新京报》２０１３年度图书大奖、新浪年度感动图书等奖项。

　　５月２４日，鄞州书城“周六悦读沙龙”特邀九旬长者饶平如与读者分享记录他的60年爱情的《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见证平凡中的美好感动。

　　□记者 陈晓旻

　　记者：跟读者尤其是年轻的朋友分享自己的故事，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饶平如：最初，我写这个故事的动机，只是为了悼念亡妻，想把美棠和我二人一生的经历，如实地用文字和图画记载下来，给我的儿女们和孙辈们看看，使他们能了解我们上代人的生活经历，让他们知道，人的一生，不仅仅有顺境，也会有逆境，同时要知道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来之不易的。本来并没有想公之于众的意思，仅仅想把它作为“家史”来看待。

　　使我意料不到的是：由于许多偶然的因素，这个故事不仅成了一本书，而且还得了奖，还能有机会和读者朋友沟通。我只是讲了我跟美棠两个人细小的生活琐事，柴米油盐，非常平凡的人生，没想到有这么大的影响。跟读者朋友特别是年轻的朋友交流，首先我很快乐，看到年轻人朝气蓬勃，忍不住让我想到自己的青春时代，这是很值得回忆、珍惜的美好岁月！其次，季羡林在《谈人生》中说，老年人有4个忌讳，其中之一就是自我封闭，老年人一定要多和年轻人接触，开朗主动地与年轻人沟通，光顾着回忆自我的世界对心理不好。所以我今天和年轻人分享自己的故事，很多人还特别喜欢了解我们那个年代的爱情，我觉得很开心，对我来说辛苦一点也是值得的。

　　记者：用画来做这样的人生记录，难吗？

　　饶平如：老伴去世之后，我很思念她，感觉她已经离开了，但是她的精神还存在的。我把她画下来，她就在我的记忆中留存了下来，否则等我慢慢淡忘了，一切就消失了，太可惜了。而且我想让家里的孩子，包括第二代、第三代的孩子们都能看到，所以我要画下来。而年轻人我怕他们也不大有时间看，为了吸引他们的眼球，不如画画。我想起一个故事，就画一张图。

　　就这样，我把一个个故事画成一张张的图，画了一部分我把其中一张拿给我的小孙女欣欣，让她看看怎么样，那张画我是一次完成的，画了１０个小时。欣欣拿着她的ｉ－Pａｄ，“啪啪啪”对着这张画拍了几下传给她一个同事，那个同事就传上网了。大家都看见了，央视的柴静也看见了，并请我去北京做采访。从此以后媒体就都来了，报纸的电视台的，还有的媒体来到我家里。这是２０１１年的事情，也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情。我觉得好像一个“木偶奇遇记”，以前美棠老说我是木头木脑的，木头木脑不就是个木偶嘛。

　　我没有专门学过画，就自己对着丰子恺的画临摹，反正是给自己的孩子看的，也不计较好不好看。用了4年时间完成这些画册，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所以记录下来并不费力，都是难忘的回忆，只是有时候的心情是沉重的。

　　记者：很多人被您的故事所感动，也很想了解半个多世纪怎么能够保持那么好的感情？

　　饶平如：我不是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什么的，我不会从专业的角度来分析这些问题，我个人觉得，爱情应该分为爱和情两个部分，其中情特别重要！相爱很容易，特别对于年轻人来说，少年风度翩翩，少女花容月貌，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但科学家都说爱是有期限的，真正长久的是情。而情就复杂得多，内涵就更为广阔，需要相互的付出感恩和体贴包容。我和美棠一路风雨地走来，生病、战争、失去自由等，吃了太多的苦，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太不容易了！当中是无数的付出和牵挂，也积累了越来越多的感情。所以哪怕我们年老珠黄，但我们的情更深了！特别是美棠一个女人带着５个孩子，工资不够，瘦弱的肩膀需要背几十斤一包的水泥来挣钱补贴家用，她的腰、她的肾恐怕就是那时辛劳受损的，为了我为了孩子为了家庭付出了太多，我能不对她好，不对她感恩吗？这种感情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她过世后，我每次经过上海自然博物馆，都会停一停，摸一摸，不知道哪块是她背的水泥砌成的？

　　记者：您八十岁开始学画，九十岁学钢琴，您一直在发现美和传递爱。请问您对人生和苦难的看法是什么？

　　饶平如：尽管半生颠沛，我这样的人生态度应该和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我生于江西的大户人家，跟老先生描红，听母亲读诗、吹长笛、讲忠孝故事，我从小接受的是儒家的思想，是入世的现实主义，它教人追求平凡的快乐。正如孟子所说，“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是人生一乐，说的就是家庭之乐，它就是我们的力量源泉。孟子又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想到自己没有做过对不起人民和国家的事情，我便也觉得可以安心了。同时也相信顺其自然，不要怨天尤人，一切是命运和缘分的安排，相信这些的好处让我可以坦然地接受一切挫折和苦难，哪怕不公平的。

　　从心理学来分析，人生的价值在于清楚4个问题：我是什么人？我有什么？我能干什么？我的愿望是什么？顺着这个思路，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所以我的心理是坦然的，即使有误会和冤屈我相信终有一天会弄明白的。所以我有信心！同时我有美好的家庭，我有那么理解、爱我的妻子，给予我强大的心理支撑，我可爱的孩子没有责怪和怨恨父亲给他们带来的负面影响，他们非但不责怪我，还反过来安慰我支持我。所以我没有理由丧失信心，我没有理由沉沦，我相信苦难和挫折一定是暂时的。

　　我们那个时候受过很多的苦，现在年轻人过的日子，我们那时候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相对论是有道理的，一个人不知道苦是什么，也就不知道现在的甜。现在的甜不是理所当然的，而是来之不易的。

　　现在我每天要写毛笔字、打拳、弹钢琴、画画、看书。我还要喂猫咪，喂完家里的猫咪还有外面的流浪猫，一天两顿饭。我每天上午打太极拳，每天早晚还要弹两次钢琴，我弹琴不是为了要成为钢琴家，而是为了预防老年痴呆。弹钢琴我是不找老师学的，找老师很贵的，一小时就要二三百元。我买的是音乐学院编辑的中老年钢琴教材，自己学，现在已经学会了４个曲子，《送别》、《友谊地久天长》，都是美棠喜欢的曲子。我是２０１１年４月买的钢琴，学了两年了。毛笔字也是我的爱好，我每天要写３个小时的字。

　　记者：大家在评价您的爱情时都说，“这就是一个童话故事，现代社会不会再有了”。你们的爱情故事也见证了时代的变迁，那时真的是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饶平如：对于美棠的感情，我用了一句词来形容：“同生死，共患难，以沫相濡，天若有情天亦老；三载隔幽冥，绝音问，愁肠寸断，相思始觉海非深。”我年轻时参加抗日，放过大炮，随时可能牺牲，孙女很不理解为什么我在美棠去世后会这么儿女情长，这么脆弱？我爱我的家庭，爱我的父母和儿女，这是小爱；我去参加抗日，是因为我爱这个民族和国家，是大爱。

　　记者：那么您认为爱情是什么？

　　饶平如：很多人说爱情是春天、花朵啊，我相信，但是我更相信有一个伟人讲的爱情，就是莎士比亚，他曾经说爱是亘古昌明的灯塔，它永远照亮，定睛望着风暴，却兀自不为动。这句话对我来说比较感慨，人生当中，不都是春天，不都是花朵，好比一艘船在大海上航行，有风暴怎么办？有些人不怕，有些人就跑了，大难临头各自飞了。所以爱情是灯塔，要一直亮着，不怕黑暗，定睛看着风暴，眼光看着很远很久，随你风暴怎么来。人生当中还是有很多困难风暴的时候的。

　　记者：请您谈谈爱情和婚姻的关系。

　　饶平如：关于这个问题我写下来了，就是４８字：“人生苦短，青春难再，莫负初衷，相敬相爱。凡事包容，凡事期待，凡事相信，凡事忍耐。白头到老，幸福愉快，地久天长，真情永在。”人生真的太短，我活到九十岁了，感觉好多事情都还没有做，青春也不能回来了。两个人在一起开始的时候很好，不好也不会找对方，所以不要忘记初衷。中间四句是具体要怎么做，最好男孩子要多让女孩子一些，气量要大一点。最后四句就是祝愿，中国人对结婚一直都有一些美好的祝愿，要相信爱情，真情永在。

　　记者：听说您还会继续把故事写下去？能提前给我们分享一下内容吗？

　　饶平如：是的，我还想把我的故事写下去，本来我想写的故事不仅仅是我和美棠的故事，但是这本书出版的时候，出版社希望集中在一个主题上，就是关于我和美棠的恋爱婚姻。其实我妈妈、爸爸、外婆都还有好多故事。我妈妈是个才女，吟诗作画，我的为人处事都是她教的，我现在的绘画和文学功底，其实都是少年时代受惠于母亲和学校的那一点记忆和影响。我爸爸是个出了名的孝子，他是当地很有名的律师。我的外婆是个思想解放的新女性，她就曾经提出“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言误煞几多人？”勇于打破男尊女卑的观念，所以她让她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去学医，做妇产科医生，后来舅舅在上海开了两家医院和一个助产学校，后来还创办了女子中学……很多真实的故事，尽管那是上一辈那个年代的人的生活，今天的人可以有自己的看法，我只负责把故事讲出来。

　　记者：现在还有什么心愿？

　　饶平如：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死而无憾，是说人活着就怕没有人理解。今天我这个描写自己人生故事的“家书”《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可以得到那么多读者的喜欢，就是有了那么多理解我的知己朋友，那么我此生已经无憾了！

　　注：文中手绘图为《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书中展示的作者与妻子美棠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