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儿 “一品梅”是个女人,是“一品面疙瘩”的老板娘,姓梅,食客们就在背地里这么叫她。说是老板娘,其实她只雇了一个四十几岁的利落嫂子帮忙,两个女人就这样忙忙碌碌地支应着这家小城小有名气的面疙瘩馆。 一品梅不是本地人。关于她,有很多传说,版本不一,但故事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就是来到了这里,开起了面疙瘩馆。这个女人,四十岁上下,雪白的瓜子脸,细长的丹凤眼,眼梢微微往上飘着,眼风扫过你,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不像很多老板娘能够如阿庆嫂一般“相逢开口笑”,几乎所有食客都没有看见过她的笑脸。 小城临海,小海鲜多;又地处平原,河道纵横湖泊多,因此河鲜也多。海鲜河鲜入菜不奇,奇的是,这里的人们喜欢河鲜海鲜与面粉做在一起,不是面条就是面疙瘩,或成为早餐,甚至有人中晚餐及点心夜宵也是它。 “一品面疙瘩”坐落在小城闹市区,店铺面积小得可怜。应该说很多饭店都喜欢聚在一起开,喜欢抱团取暖,并且逐步形成特色街,诸如“烧烤一条街”、“小吃一条街”之类。但“一品面疙瘩”却孤零零地杵在繁华中间,没有了成片的食客人气,却紧紧抓住了这里很多常客的胃———有公司经理,商厦服务员,医院医生护士,还有爱逛街的靓妹酷哥。他们常常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这间小小的店铺,坐在原木桌椅前。 进门坐下,桌上如一般小餐馆放有一张竖立的塑料菜单。点上一碗虾鳝面或者黄鱼面疙瘩,利落嫂子就会边收拾别的食客餐后的桌面,边朝厨房脆生生喊一声“虾鳝面一碗”或者“黄鱼面疙瘩一碗”。一品梅很少出声,就在里边“丁零当啷”、“哗啦”、“嗤啦”地做,一转眼的工夫,她就端着一个大碗出来了。她常常一身黑———冬天是一件黑色中式对襟小棉袄,夏天黑色短袖衬衫,春秋黑色夹袄,下身一律黑色裤子———从未见她穿过裙子———再加一挂洁白的围裙。这个白色的围裙,款式四季不变,每一次见到,都没有人发现上面有油污菜渍,白得就像新的,挺得就像刚熨的。一品梅把碗轻轻放在食客面前,再转身从靠墙食品展示柜旁边的筷笼里取来筷和汤匙,轻轻安顿在大碗旁边,然后轻说一句:加点这调料味儿更好,慢吃。然后就像一阵风似的回厨房去了。大碗的面疙瘩上红绿黑白相间:红的是番茄,绿的是小青菜,黑的是香菇,白的自然就是面疙瘩。如果是海鲜河鲜面,上面自然还搁着你点的美味海鲜河鲜:黄鱼酥嫩鲜香,鳝片柔滑韧酥,河虾咸鲜,蛤蜊滑脆,再加点辣酱米醋,加点老板娘一品梅特制的调料,热腾腾香喷喷地吃下去,一个字:爽! 每一个品种的面食都明码标价,餐后不必叫老板娘收款,就放在桌上走人。遇到需要找钱的,利落嫂子会过来。两个女人之间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整个面疙瘩馆里,几乎没有听到过一品梅大声说话。 这天正午,进来一个男子,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平顶头,花白头发,脸上倒是气色红润,但神色凝重。他进门四顾,然后直往里间的厨房走。利落嫂子也不以为怪,食客们也常有进厨房点餐的,于是她继续拾掇桌椅碗碟。谁知一眨眼的工夫,里面传来一声尖叫,是特瘆人的那种。又是一眨眼,“一品梅”从门里蹿了出来,靠在食品展示柜旁边的墙上,黑色的衣服靠着墙,肩头已经蹭了一块白。事后,在场的人都说,一品梅雪白的脸更加雪白,丹凤眼里闪着光,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恐惧,或者是怨毒?人们说:从来没有见过一品梅这样凌乱。 一品梅也不顾食客们的眼神,连平时一丝不乱的头发都乱了,有一缕已经挂在右眼,她都没顾得上去把它挂到耳后:“你走,不要来找我!我不想再见你!”男人试图想靠近,但又不敢动,嘴里在说着很多男人都曾说过的那几句话:“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丢下你,是我错了。”然后是食客们事后更加津津乐道的几句:“我现在已经缓过来了,我回来找你。你不要怪我,好吗?”一品梅依旧靠着墙,但眼神已经开始变了:缓……过……来了?只是声音还是那么颤抖:“我过怕了那种日子!我已经快忘了,你怎么又来了?”男人用尽量温和的声音说:“所有的债务我都已经解决了,再也不会有人上门来。你放心,你相信我,好吗?”一品梅颤抖着说:“我不相信,你一来,他们仍旧会追到这里来,还会威胁我和孩子……”男人不再说什么,而是缓缓走近她,伸手拉她的手,说:“相信我,真的不会了!” 一品梅缓缓软倒在椅子上,眼神一点点软弱,一点点显出委屈和痛,然后,“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这个场面,短短几分钟,如一部高潮迭起的微电影,把在场的所有食客都惊得呆住了。 此后不久,一品梅走了,“一品面疙瘩”换了主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原先的食客们一点点散去了。又过了两个月,“一品面疙瘩”的招牌换成了“一品内衣店”,挂满了胸罩短裤,也不知道生意会不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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