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访谈 人物名片: 李工真,著名数学家李国平之子。1952年12月28日出生于武汉。现为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导,因学识渊博而被称为“武大活字典”。师从德国著名历史学家库尔特·迪威尔(Kurt Düwell)教授,专攻德国现代化问题,是一位德国历史研究专家。 7月19日,他应邀在宁波市图书馆“天一讲堂”作题为《中德文化的比较及启示》的讲座。 □记者 陈晓旻 实习生 秦晨红/文 通讯员 徐岚/摄 记者:不管是中学还是大学,历史课要让学生喜欢并不容易。您有“武大名嘴”之称,您如何看待这一称号?为什么您的课那么受欢迎? 李工真:在我的印象中,所谓“名嘴”就是夸夸其谈,不干实事,我不愿意接受这个称号。上世纪90年代初,赵林、易中天、我,有“武大三大才子”的说法,这个大家还愿意接受,弄个“名嘴”就很难听了。我们不是靠耍嘴皮子出来的,我们都是搞研究的,我们讲得好的东西都是我们研究的东西。 至于我的课学生喜欢听,我想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我注重挑选最容易引起学生共鸣的授课内容。如我讲德国大学的现代化,学生都觉得和自己也有关系,所以也就有了学习的兴趣。二是将授课内容与我个人的研究结合起来。照本宣科、拾人牙慧,从别人书中抄来的东西,学生是不会感兴趣的,这就要求你的科研走在前头。第三就是将上课上升为一门讲台艺术。讲台是老师表达思想的舞台,上课的必要性在于老师的启发和思想的引导。学生是由于先被你感动,然后才会真心实意地接受你表达的思想。要想感动学生,不仅要靠你的授课内容,还要靠你的授课艺术;不仅要靠你的理性,也要靠你的激情。讲课的激情是必不可少的,文字和话语的区别就在于此。文字提供的只是信息,话语本身带有感情色彩,同样的文字内容,以不同的语气、声色、感情讲出来,向观众传达的意思不仅是不同的,甚至是完全不同,有时还可能是完全相反的。你的话语必须要有激情,惟有这样,你向学生提供的知识和理论才是真正完整的,才真正做到了机智而富有感情地启发学生,才能使你讲的东西和他们熟悉的东西迅速联系起来,使他们把历史与现实联系起来。正是在这种激情中,老师本人的思维会变得格外活跃和敏捷,甚至许多过去未曾有过的思考此时也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而且妙语连珠,挥洒自如。进入这种状态,整个课堂也就牢牢掌握在你的手中了。掌握这种讲台艺术的老师是离不开他的学生的,正是他的学生使他变得格外聪明机敏。一边是老师唤醒了学生的力量,一边是学生无意识唤醒老师的激情,这样的课堂无论是对老师,还是对学生,都是一种享受。 记者:您的母亲原来是研习康德哲学的,父亲李国平先生则是1955年中国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院士)之一、一位享誉海内外的著名数学家。给我们谈谈您父母亲那一代的知识分子留给您的印象。 李工真:上一辈知识分子与我们这一辈的成长背景是不同的,他们是在五四背景下成长的,喊着“科学民主”的口号,民族意识强烈。他们拥有良好的教育背景,精通古文,从小就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而后又吸收了西方的科学文化,可谓中西结合。上一辈能够读书的人,本身的家庭背景就是很好的,可以说是精英教育。 而我们这一辈人读书的时候就不讲家庭出身了,读书完全是好奇,是为了求知,环境背景也不同了,导致和上一辈知识分子的差距变大了。 记者:您的经历很特殊,从理发师到历史学博士、教授、博导,您的家庭对您的成功之路有什么影响? 李工真:对孩子的成长来说,我始终认为妈妈比父亲重要。小孩子第一个依靠的人是妈妈。妈妈的举手投足,会直接影响到孩子,妈妈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爸爸经常漂泊四方都不要紧,只要妈妈知书达理,孩子就会走得比较正。但随着孩子长大,有了一定的独立性,父亲的作用就更重要了。比如到你十七八岁了,将来应该干什么事情,应该怎样奋斗,这时候父亲的作用就更大了,这就要看父亲的水平了。 我妈妈是学教育哲学、懂教育的人。1978年我决定参加高考,准备报考理科,学数学专业。我父亲是数学家,我们一家人都是搞理科的,很多人认为我肯定考理科。但实际上我很心虚,我只读过一年初中,我的数学很好,但物理、化学没学过,自学时就很茫然。在这关头最重要的人是我妈妈。我妈妈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考理科,考文科,搞自然科学要讲究连续性,‘文革’十年对你来说已经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而选文科,‘文革’十年的苦难对你很可能就是一笔财富。”我恍然大悟,马上决定考文科,结果非常顺利。后来我们这批人,凡是搞文科的基本上都很不错,“文革”的苦难造就了我们的精神财富。而且我们在社会上看多了,不教条,在文化上就比较有创造力。 我父亲给了我很多有益的教诲。1978年我考上武汉大学历史系后,父亲勉励我,说真正的学问不是靠老师教出来的,是靠自己钻研出来的,惟有能自学的人,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学问家。1985年我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时,父亲告诫我:做学问的人要过得了三关,一是不怕受穷,二是耐得住寂寞,三是不为名利所累。因此,想钱的人,最好不要谈学问,学问往往是由一群“傻子”来做的。当他们“傻到头”时,他们就是最聪明的人,一个民族不能没有一群这样的“傻子”!他说,历史学家最难做,没有左丘失明、司马宫刑后的毅力与决心,怎么有胆量去客观评价天下之事呢? 记者:您从事文化的研究,请谈谈您对中国文化的看法。 李工真:一种文化必须具有开放性的,海纳百川,不断吸收外来的东西,而不是一味自我封闭,才是有生命力的。任何一种文化都是吸收别人好的东西来丰富自我。我国的传统文化在今天全球化的时代只有开放,吸收外来优秀的东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会更加繁荣。我们常说要弘扬民族文化,我认为应该是要弘扬优秀的民族文化。 这是一个多元的时代,我想任何一种文化都不能成为主流文化,因为每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是有个性的,没有一种文化可以统治世界。但是当社会进步达到了某一阶段,就会形成一个对文化的基本认知,会达到一种文化的共识。 记者:再请您谈谈您对学者特别是人文学者的理解。 李工真:人文学者学的是“无用之学”,所谓无用之学是说它不同于物理化学一类的理科,学了之后马上就可以应用,它是一种慢慢沉淀积累起来的学问。好比历史学,历史学又称为“宰相学”,可以从朝代兴衰更替中得出教训。这是一门不热闹的学问,但是学历史需要有深厚的文化底蕴,随着逐步积累,这些“无用之学”才有大用。 作为现代的学者,应该将自己研究的深奥的东西用浅显易懂的方式介绍给大家,与生活有联系,让大家产生共鸣,达到文化的普及。搞学问一定要耐得住寂寞,不能急功近利。不是为了可以成名,可以拿多少钱,可以得到什么地位。我从来不考虑这些问题,我只考虑我的东西拿出来后能否经得起考验,正如我父亲当年给我的教诲。我选历史,是想把历史当一门科学来看,历史在人文科学里是最实在的,最难搞的,也是学问最大的东西。 记者:您是研究德国文化的,德国出了很多著名的哲学家,如康德、尼采、黑格尔、费尔巴哈等,为什么德国会成为“一个仰望星空的民族”? 李工真:德国的大诗人、大文学家、大哲学家海因里希·海涅曾经这样讲过:“陆地属于法国人和俄国人,海洋属于英国人,那么只有在梦想的空中王国里,德意志人的威力才是无可争辩的。”我觉得,一个仰望星空的民族就是思考的民族,一个思考的民族就是出哲学家的民族,一个出哲学家的民族就一定是一个注意观察的民族。一个注意观察的民族就一定是一个注重细节的民族,而一个注重细节的民族就是一个讲求质量的民族。 记者:我们对德国印象最深的还有他们一流的工业,听说他们最讲求产品的质量? 李工真:德国人认为,没有质量的数量毫无意义。唯以质量为基础的数量才构成真正意义上的数量。这其实谈的是一个哲学观,谈的是质量和数量之间的辩证关系。 所以在德国人的一切领域当中,奉行一条原则:“要么最好,要么没有。”这句话也是奔驰汽车公司的广告语:best or nothing,要么最好,要么没有。德国的产品只有两种产品,一种叫做合格的产品,一种叫做不合格的产品。对不合格的产品一概逐出市场加以销毁。因为德国人认为,次品是对原料最大的浪费。尽管德国人对产品质量的检测、检验、跟踪一点也不马虎,但从生产理论上说,德国人认为靠检查来提高产品质量并不是最好的途径。因为检查这个行为本身不会改变产品的质量,只能验证产品的质量。所以只有搞好设计和制造这两大环节,产品质量才能得到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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