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 我成家后,母亲来我家帮忙比较频繁,对于父亲,习惯了与母亲通话时随带问一句:“老爸在吗?”不需他接话筒,只是问母亲:“他身体还好吧?还在忙着赶场子?”母亲基本也是匆匆含糊作答:“还好。他挺忙的。” 这么多年,疲惫于工作,倾心于家庭,对父亲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远远隔耳问候一声,蓦然发现他在我心里被边缘化已好久了。愧疚感突然紧紧攫住了我缩紧的心:该与父亲多多相处了! 今年国庆自驾出行,早早邀上父母同行。这些年母亲跟着我们游过大江南北,父亲却总有事羁绊不得而行,让我们不禁唏嘘乃至愤怒。这次他也是推脱再三,说早已答应了人家要去演出,不能失约。国庆七天假,他天天要演出,难道这业余的爱好比家人的团聚更重要?一把年纪了还每天折腾到很晚,身体吃不消了怎么办?于是我们压缩了出行时间,让他也非得为家人留出2天。在我们的轮番劝导、理论下,父亲终于软了下来,答应一起出去。 其实父亲对民乐情有独钟,这与他年少学拉二胡,青年从事文宣队工作不无关系。记得我初入小学,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口,常能听到高亢的唢呐声、悠扬的笛声,更多的是或欢欣或沉郁或急骤或舒缓的二胡曲。父亲喜欢侧着耳,神情专注地拉着。 父亲常说学二胡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穷苦农民的孩子有相似的童年:好不容易上小学,放学后要割一大篓牛草,稍有犯错便是不让再读书了的严厉警告。家庭成分和经济条件都不允许他有再就学的梦想,13岁读完小学也就意味着开始正式投入劳动了。就在那一年,他的大舅舅串门时不知怎么说起了二胡,还说每天喜欢在家拉上一段解解闷。大概这便是星星之火吧,学拉二胡的种子在父亲心中萌芽。 大舅舅耐心地教了这个外甥拉二胡。两家相距不远,于是父亲隔三岔五跑去大舅舅处学习,舅舅也是和盘传授。学习有了较大起色,我爷爷终于舍得出钱给儿子买一把二胡了。在一不小心还要挨饿的日子,家长舍得出几元钱去买一件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可以想象那个少年如获至宝,有多欢喜! 机会总是垂青于有所准备的人。当父亲的同村同龄人不得不顶着严寒酷暑在田间劳作时,父亲因拉二胡被招入了文宣队。岁月悠悠,父亲的乐器也学得更广泛了。 如今,父亲已过花甲之年,对乐器的钟情却丝毫不减。地方上的小剧团每年都会到村里轮番出演,父亲成了附近各剧团的香饽饽:他几乎不需排练就能接上手,在后场,二胡、扬琴、笛子都信手拈来,他的演奏节奏稳妥,有助于台上唱戏的人不疾不徐地表演。平时排戏,总有很多要登台的人找父亲配乐。父亲常不无得意地对我们说:“我老了不会孤独,拉拉二胡足够我快活的了。” 那年父亲生日,我们带他到琴行,让他挑了一把称手的二胡。母亲说这件礼物让父亲乐活了好一阵,他的一些老琴友羡慕得不得了。为此,他还跟十来岁的孩子一般,兴致勃勃参加了二胡业余考级,一次就通过了九级。 父亲琴拉得好,又极重情面,说一不二,近年常惹得我们家人不痛快。亲戚结婚生子,办上学酒、大学酒等,父亲总是吃得匆匆,为的是赶去演出。有时时间冲突,他甚至电话里抱歉一声就闪了。亲戚也拿这个琴迷戏迷没办法,只感叹父亲是越老越活跃了。那次举家出游,有个地方很有味,我们决定多留一晚,这下父亲急了,说就算打车也要连夜回去,不然第二天的排演就赶不上了,那不是砸了他的声誉吗?此后,我们自驾出游,父亲总是很谨慎,怕我们贪玩误事。 父亲对我女儿的学琴最是记挂在心,偶然打电话,也尽是他对外孙女的殷殷嘱咐与无尽鼓励。父亲偶来我家,总不忘坐下来,招呼我女儿弹一曲。虽然女儿的五线谱与父亲的简谱全然不同,但父亲听后,总会从她弹得是否熟练、表现力如何等方面加以点评,即使弹得很生疏,父亲也不舍得斥责,只说:“外公每天也要练习,很熟的曲子越拉越有表现力,你要肯下工夫,把曲子弹好。”父亲那天还在我家给我女儿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信,大意是要她刻苦勤奋和爱动脑筋,珍惜学习机会把琴弹好。这样的信怕不可再多得,我赶紧默默收起珍藏。 我仿佛看到,老家门口,父亲静夜独坐,物我两忘处,琴声油然而起,定是他望见满月照彻心底,因而忘却了时间的纷扰,忘却了人生的坎坷,这应该是他生命最惬意的时刻,像秋夜晚归的小舟,在古寺黄昏的钟声里缓缓靠岸,靠向无边的安宁。 对一门乐器情有所钟,人生该是幸福的吧。二胡成了父亲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精神栖息的驿站,这驿站星星点点无限辽远,定然陪伴他直到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