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杰 母亲一手扶墙摇摇晃晃走在站台天桥上,看见我们总停下来等她,清瘦褶皱的脸上闪现出歉意的笑。 回故乡去,回到她从出生开始生活了一辈子的那个北疆城市,这种意愿一直徘徊在她脑子里,只是现在变得坚定且有点偏执,迫使我们不能不顺从。伴着一声嘶鸣,火车缓缓启动,母亲紧贴车窗向我们望,眼神里流露的说不出是不舍还是憧憬,当然也不排除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几丝忧虑。 母亲在这座江南小城跟我们同吃同住5年多了,那年深秋,羸弱多病的她还没等从父亲长辞的惊慌与哀痛中回过神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平复病榻前服侍一年之久的疲惫,就被我们匆忙带到千里之外的家。按理,之前曾两次来象山,母亲对这里并不陌生,可这次不同,她要长住下去,所有的不适应都得去磨合、克服。 我们急切地想从基本生活入手帮她尽快熟习,烤竹笋、烧芋艿、煮冬瓜汤轮番做,水果换样买,还天真地把鲜红诱人的螃蟹、虾、螺推到跟前教她食用。其实我何尝不知母亲一辈子都不曾享用过海鲜,而且特别挑食,对牛羊肉、家禽一概避而远之,就是猪肉,也不过拣几块瘦肉和小排。幸好,吃也不是完全棘手的问题,粽子、麻糍、年糕、汤圆等黏性米食以及南瓜、玉米、番薯她是常吃不厌,尽可以搬上餐桌。母亲爬到五楼要歇好几气儿,这更促使我把换套带电梯住宅的念头变成了现实,100多平方米的房子,客卧、小屋随她住,空调、热水器一应俱全,想做什么都自在。 开始,母亲还乐意享受这些,可日复一日便露出诸多的不如意。老家炎热天气只在六七月份,尽管冬天寒冷,但室内暖气昼夜不间断;而江南酷暑天长达三个月以上,整天对着空调吹也不舒服。一入冬,屋里比外面还阴湿寒冷,受不住瑟瑟寒意,只得早早棉衣加身。还有,对不绝于耳的象山话,母亲总是一脸茫然和无奈。本以为搬进新房子上下楼方便省力了,可事与愿违,她反倒郁闷上火,说不如以前住的地方离闹市近,出门公交车都没的乘,只能打车。由于腿脚肿麻痛行走困难,以前还能带她到松兰山、皇城沙滩、西寺庙走走,后来都成奢望了。我们上班,剩她一人关在屋里形影相吊,有时电视看腻了蹒跚下楼转转,却又找不到可交流的人,不像在老家有那么多亲友,还有熟悉的乡音。孤独、寂寞、失落笼罩着她。 有时我也嗔怨母亲不知足,住在女儿家有啥不好呢,想孙子念儿子的时候,可以打长途嘛。原本心事就重的她,一听这话更沉默了。 夜里躺在床上我心绪纷繁,早年一个酷爱热带鱼的远亲给了我和弟弟两条漂亮的“红闪电”,姐弟俩视若至宝地把它们养在一个玻璃缸里,不但水换得勤,一见水里食料吃完就不住地往里撒,气温稍有变化赶紧转移到暖和的地方,结果那鱼还是死掉了,也许是因为保护过度?前几年养过两只虎皮鹦鹉,稻粟果菜常喂,笼子勤于打扫,还经常挂在阳台外沐浴阳光。鸟跟人也熟悉了,在身上飞来爬去,亲昵乖顺。不想,有一次忘关笼门,鹦鹉竟趁机逃了出去,义无反顾地奔向自由广阔的天空去了。鱼和鸟尚且如此,何况感情世界丰富的人乎?尽管江南景美人和、在女儿这里有种种好处,可母亲始终不习惯异乡的水土,融不进异乡的人情。只有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才少了无所适从的惶惑,多了内心的踏实与安详。 眼看着她变得少言寡语,郁郁寡欢,并且食量减退,一天天憔悴下去,那天吃晚饭听母亲说“落叶归根,人老了总归还是回老家住着好”时,我一点都不意外,而在她反复提出订票要求后,我知道再拖延对她就是一种折磨。 而今母亲登上归乡路,我心里有点被抽空的感觉,同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爱纵有百般理由和方式,都不能凭自己的感觉去施与,只有适合、适宜接受者的才是最好的。那么,等母亲愿意再来异乡做客的时候,我们再把她接过来小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