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沙平最怕我去家访,因为他学习成绩差。 我刚到三营职工子弟学校教算术,还兼班主任。我拿沙平没办法。他也不调皮捣蛋,就是丢三落四,不是课本不见了,就是作业没交。他的算术成绩总是倒数第一。同学叫他“小糊涂”。而且,他课堂上老是“开小差”,人坐在教室里,心跑到别处去了。有一节课,他埋着头画画。我从讲台走到他的桌边,说:“不听课,你在干啥?” 沙平说:“画羊羔。” 怪不得他的作业簿时常撕掉几页。他画了一只小羊羔,站在一个大土包前。 下了课,我把他叫到办公室,指着画面上的土包,问是什么。他说是沙包。我问沙包上像头发的是什么?他说是红柳。我问他画画的时候是什么课?他说是算术课。我说:“看来,我得去你家家访了。”他说:“老师,我爸爸不在家,去了也白去。” 我去请教办公室的刘老师,她是沙平的前任班主任。她说:“对这样的差生,你家访家访,他就不犯糊涂了。” 沙平是住宿生,他所在的连队离营部有七八公里,挨着沙漠,是绿洲的前沿。我数次声称要去家访,沙平总是说他爸爸不在家。但是,他已显出积极的反应,认真听课,作业也不拖拉。渐渐地,我就不那么紧迫地要去他家家访了。但是,我知道,家访迟早得去,我想到“狼来了”的故事,要是狼不来,沙平会以为只是幻觉的“狼”。 终于,有一次算术考试,沙平得了98分,一跃到前三名。下午放学,他在办公室门前的操场上,显然是在等我。他用鞋尖在地上画着什么。我走过去,他抬头,说:“谢老师,啥时候……家访我家?” 我看着他脚前的地,说:“抽个空去。你在画啥?” 沙平像犯了错,低着头,说:“画羊,老师,可是我上课再也没画过羊。” 隔了一天,我又见沙平立在原来的地方。我走了过去。 他喊了我一声,就低着头,脚尖在地上钻,像是要钻个洞。 我说:“这几天吧,我去你家。” 他鞠了躬,说:“谢老师好!” 第二天,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沙平还在那里,用脚画着地。我径直走过去,说:“你爸爸在家吗?” 沙平说:“在家,在家的。”他怕我走错了,就提醒我,穿过连队有个羊圈,羊圈再过去,就是沙漠。他说:“可不要往沙漠走。” 羊圈就在绿洲和沙漠的接合部。远远地,我听见羊叫的声音,多数是母羊和羊羔相互呼唤。夕阳已收敛了沙漠的金色。羊圈旁土坯房的烟囱直直地冒出了烟。 进门,还不等我自我介绍,沙平的爸爸说:“你就是谢老师吧?” 屋里很乱,被子摊在床上。这是个没有女人的家。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羊骚味,怪不得沙平身上总是散发出这种气味。 沙平的爸爸显老,一脸皱纹,使我想到缺水的胡杨树。他拍一拍胡杨木凳子(一截圆木,对剖开,圆的半边植入四根棍子)。凳面像着了火一样,起了沙尘。接着,他用光板羊皮袄的袖子擦了擦,连声说:“坐坐坐!” 我观察着这屋子。他说:“老师,我家儿子是不是又犯迷糊了?” 我说我来报告好消息———沙平的学习进步了。 他说:“嘿嘿,是老师的功劳,上礼拜,平儿回来,已经能数得清羊群了。” 我说:“学算术,不仅是要会数一群羊。” 他点点头,说:“嘿嘿,平儿还数星星呢。” “数清了吗?” “天上的星星还能数过来?数不清。我在沙漠过过夜,只是看满天星,看得星星吸着目光滑下来。” “你放羊,不常回家啊?” 他端来一碗茶水,还摆出一盘馕,说:“平儿他娘留在沙漠里,我不死心,就在沙漠里等了她一些日子,她没有出来。” 夫妻俩放牧连队里的一群羊。那天,他留下修羊圈,沙平的母亲放羊,起了沙暴。“别看沙包平时安安分分,可是,沙漠刮起大风,沙包就乱动起来。”他说。我没说那次上课沙平画一只羊羔站在沙包前的那幅画。他继续说:“沙包吃掉了半群羊,好像没事儿一样。平儿老是想娘,起先,我说你娘进沙漠放羊,等把一群羊放成两群羊,你娘就赶着羊群出来了,后来,我不能骗平儿了,他背着我,悄悄要进沙漠。” 我还在想沙平那幅画。沙包特别大,像一个帐篷,很可能,沙平想象沙包里住着羊,还有他的娘,我嚼着馕,慢慢嚼出馕的香味。 他说:“平儿没了娘,也不跟我说话了,就喜欢画画,画的都是羊。本来,可以在自己连队的小学里,我托了营里的领导,叫平儿寄宿在学校。我知道,平儿看到羊,就想娘,别的事儿我能管,就是管不住平儿想娘,小孩哪知道沙漠厉害?” 最后,他说:“平儿交给你了,你就当他是一只不懂事的羊羔子吧。” 我返回学校,目光铺在操场上,眼角有些湿润。沙平站在操场上,朝着沙漠的方向。他奔过来,喊了一声“谢老师”,就看着我,眼睛像星星那样闪光。我递给他一挎包馕,说:“你爸爸奖励你的。”我陪他到宿舍,他把馕掰开,分给所有的男生。最后,他交给我两个馕,要我去分给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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