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访谈 人物名片 周海宏,1963年出生于辽宁沈阳。著名音乐美学家、音乐心理学、教育学家。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长年从事音乐审美与教育心理学的研究与教学工作。近年来致力于严肃音乐的普及工作,主要著作有《走进音乐的世界》、《走进艺术的世界》、《儿童学琴心理教育策略》、《音乐的“评”与“品”》等。 1月10日,他应邀在宁波市图书馆“天一讲堂”作题为《走进音乐的世界》讲座。 □记者 陈晓旻 文/摄 记者:音乐是个美好的世界,但是据在北京6所国家重点大学和中央音乐学院做过的一项问卷调查显示:“其实音乐人也听不懂音乐”,音乐是用来听懂的吗? 周海宏:这里所说的“懂”特指在音乐中寻求形象、场景、思想、哲学、故事等这类视觉性与语义性的内容。调查研究结果表明:“听不懂”是许多人难以欣赏严肃音乐的主要原因之一。一方面,历史上“高山流水”的故事从主观上给听者造成了一种审美压力;另一方面,学校、教材、媒体对音乐的引导,基本上都是按照“文学化”、“美术化”的方式去理解音乐,使人们觉得要想欣赏严肃音乐就必须深刻理解音乐表现的思想内容,这就造成了人们无法走出要“听懂音乐”的误区。 其实,不知道音乐的表现内容并不可怕,很多专业音乐工作者也听不懂。音响没有造型性,所以不能直接传达视觉形象;音响没有语义性,所以不能直接传达思想概念。音乐的理解是多义的,音乐内容的理解是没有“标准答案”的,真正的音乐人不在乎是否理解正确。 记者:您是公认的中国音乐普及第一人,那么在音乐普及工作中除了听不懂,还存在哪些认识误区? 周海宏:首先我绝对反对用“第一人”来形容我,我很反感这种带有江湖气的称谓。我认为经典音乐的普及难有几个层面的问题。首先是观念的障碍,其次是没有形成欣赏的习惯。很多人没有文化艺术生活的消费习惯,这就需要从小去培养。一个人童年的时候已经养成了周末去博物馆、音乐厅……这些文化艺术场所的习惯,长大了就自然会有审美消费的习惯。 还有,很重要的是全社会没有形成艺术消费的正确的价值观。一方面跟我们的教育有关,同时也跟社会的引导有关。很多人不尊重艺术,觉得文化艺术是没有成本的,因此不愿意付费消费。 记者:我们通常把音乐分为“高雅音乐”和“通俗音乐”,两者的审美区别在哪儿呢? 周海宏:首先要指出的是,音乐作品艺术质量的好坏不是“高雅音乐”与通俗音乐之间的本质差异。两类音乐作品审美价值的大小及其恒久性不是二者之间的根本差异。“古典音乐”、“严肃音乐”中也有大量的作品是失败的,并且是很快即被遗忘;通俗音乐中也有大量的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经典之列。用伟大的经典音乐作品与随时涌现的通俗音乐新作品进行审美价值的比较,在学术上是不严谨的。 决定“高雅”与“通俗”的关键是一个音乐心理学的问题———人的审美听知觉能力发展的问题。这是“通俗音乐”之所以“通俗”———易于为大众所接受,而“高雅音乐”之所以“不通俗”———需要具有较多的音乐审美经验、较强的审美听知觉能力、较高修养的人才能欣赏的根本原因。 “通俗音乐”形态简单,其审美功能的核心追求是给人以单纯的听觉感官愉悦与带给人良好、轻松的心情;而“高雅音乐”作品,从创作初衷上,其审美目的就不是定位在带给人听觉的感官愉悦,而是表现人类更深层的内心感受与对人生和世界的深刻理解。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高雅音乐”都存在着深刻的思想内涵与深沉的情感表现,但从总体来说,与通俗音乐相比,它带给人更多的此类内容表现的体验。这是二者之间表现内容方面的差异。 记者:您的其中一个身份是全国音乐心理学学会副会长,您觉得音乐在精神领域对人的影响力有多大? 周海宏:中国文化对音乐的诠释非常的特别,反映了音乐在精神领域对人的巨大影响力。中国有一个音乐美学家,他的笔名叫青主,他说了一句非常精彩的话,他说“音乐是人类灵魂的避难所”,这话很精彩。在这样繁杂、喧嚣的社会生活当中,人是需要独属自己的精神空间的。音乐正是这样的艺术,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门艺术能够像音乐这样给每个人如此自由、如此广阔、如此自我的精神空间。 记者:现在学琴的孩子特别多,对此您有什么建议? 周海宏:孩子学琴的问题林林总总,问题很多,也很复杂。我最想说的是:中国孩子学琴教育有一个非常严重问题,就是学琴太苦。把学琴搞得这么苦,其中有很多认识误区的原因。其实,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教育可以像学琴教育那样,可以给孩子如此强烈的快乐!造成学琴苦的根本原因是:过于专业化的问题。我作的调查表明:在学琴的孩子中仅有2%的家长希望孩子将来从事演奏专业,但是我们却对100%的孩子进行了专业化的技能训练。用专业化的规范与标准要求业余学琴的孩子,是多么不公平。 我一直有这样的理想,每一个孩子一生至少学一件乐器,这在欧美发达国家,早已成为了教育的常态标准。一个孩子从三四岁左右开始学琴,坚持学到初三毕业,15岁左右,那么在我们的人口总量中,应该有两亿多人的群体在学琴,享受音乐教育,良好的音乐教育也必将培养出享受音乐、热爱音乐、支持音乐的国民。 但是我们当下的音乐教育存在两个非常严重的误区。第一,把音乐教育变成知识教育,变成乐曲解说、乐理学习,结果使大家产生“听不懂”音乐的困惑;第二,把音乐学琴教育变成了技能训练,过于专业化、单调的技术训练造成孩子“学一门艺术,恨一门艺术”的恶果。 记者:您曾经说过,郎朗不是教育的常态标准,不能拿郎朗作孩子学琴的榜样,他是个案。 周海宏:想成功,仅有努力是不够的,还要有潜质。影响成功与否的因素,不仅有努力,还有潜质的制约。努力就会成功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想获得的成就目标要在潜能极限的限制之下,超过了潜能限制的极限,再努力也不会获得成功。这就好像是100米跑,如果一个人的潜能极限是13秒的话,把成就目标设定在14秒,就会有通过努力可以获得成功的现象;但是如果把成就目标设定为12秒,就会有天道不酬勤的现象。但是潜能的制约作用,恰恰被整个社会意识给忽略了,在教育的过程中避而不谈,甚至是被排斥了。人们有意无意地避而不谈潜质对成功的制约作用。虽然鼓励学生更加努力的初衷是好的,但我认为,忽略潜能制约作用的作为,所造成的后果也同样是严重的———由于为孩子设立了他根本无法达到的过高成就目标,不仅使其学习与奋斗的过程充满了挫折感,而且最终还产生了失败与失落的痛苦。成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只有全面考虑影响成功、成才的所有因素,才能有正确的教育定位,才能产生最佳的教育效果。 记者:现在电视音乐选秀节目非常多,也涌现了很多草根音乐人,请问您怎样看待草根音乐文化现象? 周海宏:对此,我举双手拥抱这个时代。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喜欢的音乐,每个人都可以表达自己对艺术的热爱,每个人都可以在现代技术的辅助下进行创作,这确实是人类的一个巨大进步。 对于艺术的发展,我用6个字来概括:普及、个性、提升。艺术应该属于每个人。我提出“音乐何须听懂!”的理念在学术界目前还没有人反对,因为逻辑清晰,也没有人能够驳倒我的观点。有人由此提问:“既然音乐是谁都可以听懂,那么高雅音乐就不高雅了”,还有人质疑:“古典音乐是可以普及的吗?”我比较反感这种理解,因为这种观点充满了阶层划分的偏见,意思是古典音乐不属于大众,只能属于贵族,很多人把艺术阶层化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应该是平等、个性自由的,尤其在一个网络时代。 我认为,我们现在的草根音乐缺少的是个性。各种电视选秀节目大多是模仿秀,都是几个导师台上一坐,形式很雷同。台上表演的节目种类也很少。所以出来一个《卷珠帘》大家一下子被吸引了。 最后是提升的问题。通俗的大多是简单的,一个作品的感人程度与它的复杂程度有关。《小苹果》听3个月就腻了,简单是主要原因,简单就不能表达复杂的倾诉,容易单调乏味。伟大的作品都是复杂的,文学也是如此,能够给人更强烈的感受和冲击,满足人类深层的需求。这就需要我们审美素质的提升。 记者:最后请给我们推荐一些好音乐。 周海宏:我要推荐的还是经典音乐,我一直觉得音乐应该走到我们日常生活当中去,它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所以在不同的情绪状况、不同的情景之下,因为不同的行为需要,我们应该有不同的音乐。在我们学校有个专业叫音乐治疗,就是通过音乐解决人们的心理问题,在音乐治疗当中有一个叫同步性原则。什么意思呢?你要选择当下跟心情同步的音乐,比如像这段音乐很深沉、阴郁、安静、徐缓,你听着觉得好像是你内心的一种述说。你有一种灵魂被按摩的感觉,不知不觉开始活跃、兴奋、上升,再下来,心灵被挤压,然后放松下来。这时候你会发现,音乐对我们的情绪影响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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