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好几次,父亲提到了他三年级时的那个儿童节。他坐在门边的小竹椅上,脸上泛着小酌后的红光,眯起眼睛遐想一会之后,话匣子便打开了。 五十多年前,父亲所在的学校从三到六年级的少先队员中选出了四十位优秀代表,准备在六一儿童节那天去县里的一所名校参加大检阅活动。父亲就是那四十分之一,彼时上三年级。他兴奋极了!想着自己可以坐轮船去从未到过的奉化县城,还能在那所有名的学校里住宿一晚,他连着好几夜都睡不着。 怕在那次大检阅中给学校丢丑,父亲每天天未亮就起床,借着月光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反反复复地做敬礼、正步走等动作,等天破晓,他又背起书包去学校大操场跟其他三十九位代表一起进行检阅训练。傍晚放学后,他们还要排练到天黑得跟涂了墨似的,面对面看不清谁是谁时,才回家吃饭。父亲说,也奇怪,那个时候不知道饿也不知道累,这么枯燥的几个动作几个月做下来也不嫌腻烦,身体里像有只顺风而行的小帆船,带着他乘风破浪,想歇也歇不下来。 离儿童节还不到一个月时,四十位代表的着装规定下来了:当日必须统一穿白衬衫蓝裤子。这两样父亲都没有。买的话,一来那年代成衣少买不到,二来家里也没那个闲钱,奶奶只有到处去借。白衬衫倒是借来了,虽然旧了些,也大了点,但父亲欢喜得很,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叠好,跟珍宝似的藏了起来。借蓝裤子便难了,反正,奶奶把岛上别说沾亲带故的哪怕有点眼熟的人家都借遍了,还是不见蓝裤子的影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的,却已被别人先一步借走了。那年月,一条蓝裤子简直稀缺得跟荒漠里的矿泉水似的。父亲为此愁得吃不下饭,整天眼泪汪汪的,放学后就挨家挨户地冲进人家院子瞧瞧是否有蓝色的裤子晾着。眼看时间迫近,奶奶咬了咬牙,去供销社扯了块蓝色布料,自己动手给父亲赶制了一条蓝裤子出来。 儿童节那天却下起了暴雨,一下子把大家雀跃滚烫的心浇得透凉。最终,老师和上面联系了后,活动推迟到第二天。奶奶又重新给父亲做了干粮。所谓的干粮就是把红薯蒸熟后去皮捣烂,加点淀粉做成的红薯馒头。米和面这样的奢侈品家里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父亲带着奶奶做的红薯馒头兴高采烈地坐上轮船到了县里的学校。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而新鲜,父亲觉得两只眼睛完全不够使了,那里的学校比岛上的学校大了好几倍,那里的教室特别明亮洁净,那里的操场简直如父亲心目中的飞机场,那里的学生和老师跟农田里长势良好的稻穗似的,挤挤挨挨生机勃勃……新奇和欢悦冲淡了紧张,父亲与代表们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向检阅台的那一刻,镇定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整整一天,父亲靠红薯馒头填肚(学校不提供食物),晚上就睡在某一班的教室里,两张课桌拼起来就是床。但是睡不着啊,不是因为黑夜里嗡嗡乱叫并时不时给你扎一针的蚊子们,也不是因为吃多了红薯胃里泛酸,后半夜肚子却又唱空城计,而是舍不得睡着———天一亮就要离开了,他得抓紧时间回味白天发生过的一切,他还认为不睡觉可以让时间延长些…… 叹了口气,父亲慢慢地从小竹椅上站起来,自言自语: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怎么自己一下子就成老头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