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静波 多少次的梦里,在故乡的老屋,添臂穿梭、筘起筘落间,一根根稻草变成了成片的草包…… 草包是用稻草编织的袋子。以前,平原地区常发大水,一旦汛情来临,需要将填满泥土、石子或石灰的草包用作防洪固堤。平常修建桥梁时,草包则用于挡水。那时,草包是平原地区不可或缺的战略性物资。 上世纪70年代,我的故乡蒋葭浦是做草包的专业村。家家户户,基本以做草包为副业。父亲教书工资低,不足以养家糊口。勤劳的母亲便打起做草包的主意,叫木匠做了席机,又到江口供销社买回了筘板和添臂。 童年的记忆时断时续,而那些做草包的日子,却洒满了记忆的各个角落。不曾记得我家何时开始做草包,却清晰记得父母一起做草包的情形。晚饭后,父母将一节节晚稻草除去草绒,洒上水后,一起用草绳将筘板和席机穿起来。父亲端坐于席机前,将筘板提起上翻,形成一条草绳通道。母亲坐右侧,将添了两根草的添臂叉到通道底部,放下稻草,迅速出来。然后父亲又将筘提起下翻,母亲重复叉草。随着草包长度的逐渐升高,父母会更换一条更高的凳子,直至站立。草香弥漫,黄灯透窗,拉长了父母劳作的背影,映照着幼小的我团在草包上、玩着稻草的身影。 我七岁那年的晚上,父亲扔下做了一半的草包,出去了。不得已,母亲叫我叉草。我个子矮,席机高,只能站在凳子上,双腿发抖,满手握着添臂,跌跌撞撞地叉进去,又磕磕碰碰地叉回来,不是将添臂叉到了外面,稻草落在了半道,就是将草绳叉断。一只草包差点废掉。母亲心烦得骂起我来。我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昏黄的灯,无力地照在半拉子的草包上,也照在我委屈的小脸、红肿的小手上。从此,我看到做草包的场景就害怕。 上学后,母亲说我长大了,便正式让我学搓草绳、做草包。草包是以草绳为纬线、稻草为经线编成的草制品。一只草包,需要上百米长的草绳。搓草绳时,两只手掌各放一根稻草,合掌后不断用力来回搓动,使稻草成绳。一根草即将搓完时,须用另一根草添上去,这样才能搓成不间断的草绳。草绳搓得不能太粗或太细,太粗,筘板眼子穿不进;太细,易断裂。那些早稻草,洒过水后,虽然会变得柔软一些,但孩子柔嫩的掌心,怎禁得起稻草千百次不停地摩擦?初学时,不一会儿,我的掌心就磨起了水泡,后来变红、变肿,直至破裂、化脓。多年后,当我摊开与年龄不相称的布满老茧的手掌,露出变形的手指,给外婆看时,老人家流泪不止。那时,真羡慕那些有哥哥姐姐的同学,中饭后他们能马上去玩耍、上学,而我还要完成母亲布置的搓草绳的任务。好几次,正当我无助地坐在小凳上搓草绳时,亚素、佩芬、贤恒、平龙等几个小伙伴来到我的身边,帮我搓完草绳,一起去上学。那份从天上掉下来的惊喜,让我感怀至今。 对于我来说,做草包更是苦不堪言的折磨。每到星期天或放暑假,痛苦的日子就来到了我身边。一早,我还在睡梦中,楼下响起了母亲的催促声,我将头蒙在被子里,泪水涟涟,像要上刑场一般。同睡一屋的奶奶,边用手绢替我擦泪,边安慰着:“不去要挨打,还是自觉好了。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以后读书好,长大了就不用做草包了。” 与母亲一起做草包,母亲把筘,我叉草。一天下来,瘦弱的我身心俱累,头颈僵硬,肩膀疼痛,左手因不停添草而磨破,右手不时被筘压撞,手心因长时间握添臂而起泡。当两个人配合不好时,母亲常怪我没用心;当我想要偷懒时,母亲会说我不懂事。要是我们做得快,较早完成了一天20只定额目标时,母亲想要加做,我当然不依,她先是以卖掉草包给我零花钱为诱饵,若我还不服从,免不了一顿责骂。那时的我,常以泪洗面,有时抬头望着天,真想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面对捉襟见肘的生活,10岁的女孩,怎能体谅母亲的苦楚;怎能知晓30岁的母亲,一刻不停地将5千克多重的筘提起放下所受的累和苦。 自从我会做草包后,父亲就只负责压草包边、缝草包。压草包边是将草包两边外露的稻草像绞发辫一般绞起来,然后将草包对折,用草绳将两边一起缝住。完成这道工序后,才真正做完了一只草包。 每年秋后,全村人用手担车拉着草包,浩浩荡荡地走向江口供销社。在收购草包的日子里,村人像过节一般喜气洋洋。那时一等品草包每只收购价0.32元,二等品0.29元。我家的草包做得结实匀称,都以一等品论价。一年下来,竟有二三百元的副业收入。对于家庭来说,这不仅是让人心安的保障,更像是一束明媚的阳光投进了暗淡的生活。 1979年9月,父亲从村校调至江口区校任教,我也随之转学到区校读书。从此,挥手告别了做草包的日子。只是,每当我一次次从剡江边经过时,总会呆呆地望着滔滔江水,默默自问:江中可有我儿时做的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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