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颐 青年历史学者王建辉这本著作,从服饰、饮食、园林、舟车、礼仪五个方面,走进明人的生活,重拾远逝的记忆。从选材上,便可领略到作者用心,并不着力于明朝文人及其书画艺术,而是把眼光聚焦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市井日常;从行文笔法,作者走的也是面向大众、雅俗共赏的亲民之路。雅与俗,是中国文化中一组有趣的比较。雅文化长期唱主角,俗文化偶尔出来跑个龙套,倒也有过如孟元老描绘的东京繁华,然而到了晚明,才真正算得上雅俗共存,且俗文化隐隐然抢足了风头,让一向居于士大夫内阁的雅文化真正走向了民间。 “霓裳羽衣”讲的并非都是绫罗绸缎。从“皇帝的新装”到世族官绅的装束,再到平头百姓的穿着,乃至于名妓侍姬的打扮,作者援引史书、笔记相关记载,图文并茂地介绍了明朝的服饰特色。服饰的流变从来就不简单,汉学家魏斐德就指出,浮华的服饰牵连着政治和社会的颓废,在中国古已有之。王建辉显然也注意到了此点。王建辉说,明代服饰包含了伦理与等级的因素,是传统的一面,而款式、设计上的较多创造则是“新”的表现。明人穿衣求新求异到达极致,于是有了当时所谓的“服妖”。公子少爷着乞丐装招摇过市,男女反串更是常例,柳如是便是一身男装去拜谒钱谦益的。服妖的出现,暗含了自我解放的心理诉求,而由此引发的大众文化风潮,更是对等级制度的冲击。 明代文人张岱回忆,“自庄逵以至穷檐曲巷,无不灯、无不棚者”,可见元宵花灯此类通俗文化的兴盛;“大家小户杂坐门前,吃瓜子、糖豆,看往来士女”,则说明当时士绅都积极参与其中,模糊了阶层分野的界限。每逢佳节往往还有地方戏剧上演,剧目常出自文人之手,其中不乏屠长卿等官员,精英文化对于大众文化的接纳显然已成格局。李渔不仅家里养着戏班子,而且他还自己填词、作曲,兼职导演,侍妾乔、王二人就是挑大梁的主角。李渔的《闲情偶寄》,文震亨的《长物志》,对于园林建筑都有着系统的阐述。闲情也好,长物也罢,那都是生活美学,对艺术的品赏延展到日常之物,不仅与诗书礼乐相和,更与柴米油盐有关。 明朝朝政积弱不振,文化生活却奔放自由,逸乐和追逐流行的气氛,酝酿着社会表层下的暗流。明初时,朱元璋的早饭“只用蔬菜,外加一道豆腐”。到了宪宗时,豆腐依然是早餐供食,但是却要用百鸟脑酿成。官僚士人自然也不再安于朴素的生活,书中描述的各种饮食风气令人惊诧,不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更意味着社会精英由雅而俗,一径奔向了市井的喜乐,眼下的满足已成了他们人生的目的。雅奔着俗而去,俗也迎头向着雅而来。当时流行“皂快书房”,其中有一间,安着一张大理石黑漆缕金凉床,两边是彩漆描金书橱,几席文具书籍堆满,绿纱窗下,安放黑漆琴桌、螺甸交椅。谁家书房如此雅致?原来是兰陵笑笑生书中的西门大官人。文人诗画多为豪绅巨商收购。附庸风雅,跟风仿学,蔚然成了社会潮流。 张岱晚年自为墓志铭,说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那些华服美食、鲜衣怒马、园林亭榭、画楼歌舫的具象,后来幻化成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梦呓,雅与俗,生与死,悲与欢,人人都是夜航船上的羁旅过客。张岱是世家公子,后来在国破家亡的境地里,始终气节不折孤绝拒降,宁愿布衣蔬食耕田打柴,与折鼎病琴残书缺砚不离不弃。这才是精神骨子里真正的大雅啊! 《回首阅明》主要从物质角度解读明朝生活史,而有见识者当可从中读出人生之大觉悟。晚明之雅之俗,又岂止于奢华享乐? (《回首阅明》 王建辉 著 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15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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