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6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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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0月06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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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途中想起一个叫陈洪绶的画家

  ◎赵柏田 

  

  这里是陈洪绶的诸暨,往西是李渔的兰溪,往北是张岱的山阴。如果在明朝,从这里走到那里,可能要用十天半个月。雇一只舟子,我醉欲眠,梦里都是流水声。或者骑小毛驴,童子挑一担书随后,山道上不知会不会遇上狐狸精。那样一个缓慢的时代,什么事如果要发生,就会如石底下的青苔顽强地探出来。这般欲雨未雨的天气,又是去这样一个文气沛然的地方,带《和希罗多德一起旅行》去实在有点唐突,应该是屠隆的《冥廖子传》,浮生若梦啊———空气里都是梦幻的气息,满山皆异香。 

  我们顺着夜色中的浦阳江一路走,穿过西施故里,去一个叫“三贤馆”的地方,那是诸暨的文友们经常聚会的所在。“三贤”之一,即十七世纪伟大的人物画家、那个被称为有明三百年无此笔墨的诸暨人陈洪绶。《清史稿》的列传里评价他的人物画,“衣纹清劲”,气度格局在仇英、唐寅这些名家之上。然时人也从没有放弃过对他道德上的指责:特以好酒,尤好为女子作画。 

  那真是个懂女人、爱女人的画家呵。从他的一些画上题跋,可以知悉他在红楼画舫作画的情景,“辛卯八月十五夜,烂醉西子湖,时吴香扶磨墨,卞云裳吮管……”此等奢靡,胜过天上人间。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里说他中年以后纵酒狎妓自放,有钱人拿了大把的银子恭恭敬敬来求画,他都不予理睬,但只要有酒、有女人,他自己都会找来笔墨作画,即使贩夫走卒乃至垂髫小儿,他也都有求必应。活脱写出此人可爱的还有清人毛奇龄《陈老莲别传》里的一节,说的是1646年夏天,陈洪绶在浙东被清军所掳,“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与妇人诱之,画。” 

  在张岱晚年坐说昔年盛事的回忆录中,不时出没着被他称为“章侯”的陈洪绶(章侯是他的字,他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号叫老莲)的身影,称其为“字画知己”。陈出生于诸暨望族,张系绍兴城内名门之后,一方水土所孕的奇才异趣,再加两人年龄又相去不远,两个青年艺术家很早就开始了密切交往。早年一同读书于“岣嵝山房”,后又多次一同出行访友。《陶庵梦忆》所记“甲戌十月”,两人和众友人一起到不系园看红叶,陈洪绶“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并“唱村落小歌”,张岱则“取琴和之,牙牙如语”,这般的放浪自在,进入新朝苟且偷生的张岱回望往事怎不感怀唏嘘?

  出于对友人画艺的欣赏,张岱在他著名的《石匮书》中把陈洪绶列于“妙艺列传”,称他“笔下奇崛遒劲,直追古人”,陈洪绶则这样评价他的朋友:吾友宗子才大气刚,志远博学,不肯俯首牅下。天下有事,亦不得闲置……言语间皆是惺惺相惜之意。 

  张岱说,虽然他朋友的画名在生前就已得到承认,并常常炒成天价,“然其为人佻傝,不事生产”,以至顺治九年那年暴毙时竟至无以成殓。看来这些画并没有让他变得富有起来。张、陈都是由明入清,一个“披发入山”,一个“剃发披缁”,在心态上都是不折不扣的文化遗民,张岱记录的陈洪绶的四句自题小像:“浪得虚名,穷鬼见诮,国亡不死,不忠不孝”,语间全是明末清初文人的大痛楚。时人记述,甲申之变的消息传来时,陈洪绶正寓居于徐渭的青藤书屋,悲痛欲绝之下,他“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见者咸指为狂士,绶亦自以为狂士焉”。 

  《陶庵梦忆》的作者还记述了他的好友一次喝高了去追一个陌生女郎的事。说的是1639年,时近中秋,张、陈二人在西湖边的画舫应酬回来,看到月色明亮如许,两人又趁兴划船到断桥,一路饮酒、吃塘栖蜜橘,真个是不亦快哉。途中有一女郎要求搭船,此女“轻纨淡弱、婉瘗可人”,本来喝得昏昏欲睡的陈洪绶直如打入了一针兴奋剂,他以唐代传奇中的虬髯客自命,要求此女同饮。女郎竟然也一点不扭捏,欣然就饮,把船上带的酒都给喝空了。问女郎家住何处,她总笑而不答。等她下了船,陈洪绶在后面暗暗跟踪,只见此女身影飘过了岳王坟,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想三百多年前的月色下,陈洪绶是遇到狐狸精了。

 

  总第5963期 投稿邮箱:essay@cnnb.com.cn 配图 秋韵(水彩) 林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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