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风

　　入夜之后的公交车尤其让我着迷。我觉得夜里的公交车几乎是城市的代表。城市之夜有什么？灯光，各色灯光。但灯光只是勾勒外形，而公交车是滑动的，它们有空间感，像是一种生灵，身躯庞大，带着声响，与点点分布的站台相构成，这便是城市的一种真实而强大的脉动。有时候我觉得夜晚街头稀疏的行人只有两个方向：他们不是在走向公交车就是刚从公交车上下来。而白天则不然。

　　在夜晚，街灯昏暗而迷茫，但一跳上公交车，灯光一下明亮，又与人挤挨着，又在车厢颤动之中感到目的地一程程临近，顿时心头就会明朗和温暖起来。这种感觉在冬夜会格外明显。 

　　我有两个学生是公交司机，一男一女。他俩从小在一个幼儿园班上，小学、初中和高中时也是一个班上的同学，甚至一直到驾校还是。他俩的个子都不高，女生燕子开车时，座位上要加个垫子。同学相聚时总要拿这个话题开玩笑，一个说，你们看，远远开过来的那辆车怎么没有司机呀？一个答，那是无人驾驶车嘛。性格很好的燕子并不恼，总是笑笑说，那是以前，驾驶位置必须高，现在车子好了，人坐得再低，视线也很好的。男生阿凌长得俊朗，并孤傲，屁股后面跟着一个连的娘子军他都无动于衷。说是有一次车到电影院门口，他忽然看到一个美女进了电影院的大门，他竟然停住车子，就赶下去追。一车人也不知道司机急急下去是为何，一等再等都没见回，于是嚷嚷起来。还好当时正是燕子在售票，她便走到驾驶舱，接过方向盘继续开。 

　　邻居有一和蔼男，经常看到他拿着拍子去专业的场地打羽毛球，有时是背着钓竿去钓鱼，有时是汽车停着，独自骑着自行车去闲逛。我心里羡慕他的优哉游哉，便与他交谈起来。原来他的妻子开着一家餐馆，而他却从不愿涉足。再有，他的一个兄弟在望湖市场开着一家专业店，也想请他加盟，或给他另辟一家，由他独自经营，但他均无兴趣。他觉得生意那活太累人，于生活无益。前些天中午的时候在小区里碰见他，看见他穿着一件公交制服，便问他。他嘿嘿笑着说，在公交公司上班，开车。我听了便恍然大悟，是的，公交司机的确非常适合他，一个热爱生活，又喜欢平静和淡然的人，一个遵纪守法，没有非分之想，只想着简单平易地做自己的事，只想着以自己的双手为别人和社会做点奉献，然后以此生活的人，他的职业选择太对了。 

　　做老师那会儿，坐公交车时总是会有学生让座。下班时候，车站一派拥挤，都是一个学校的师生。老师可以慢悠悠地上，上了之后，随处一站，就有学生立马让座。现在车上的学生们，好像都不想找座位坐，好多次发现他们即使有空着的座位也不坐，那些穿着校服背着双肩书包的中学生宁可一手抓着扶手一手玩手机，也不去瞄一眼座位。那是因为他们觉得那些座位终归不是他们的，就是坐下了，早晚还得让呢，还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体力好，对坐没有兴趣？ 

　　每天上下班，在同一条线路，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坐公交车，就会发现坐车的通常总是这些人。于是陌生的，见着见着也会不觉熟悉起来，至少对他们的身影熟悉起来。公交车上一定发生过许多故事，许多长年的坐车人也一定会发生点与坐车相关联的故事。那日，我正好挨着一位女郎，她一直在玩手机，但又不时地转脸看我。次数多了之后，我就有了想法。当她再一次看过来时，我就跟她说，我没在偷看你手机，放心吧。她立即朝我笑笑说，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又补充说，我老花眼，看不清上面的字。她又说，不，真的不是这个意思。之后她就低头专注于自己的手机，不再看我了。走到单位，在洗脸台前一站，忽然看到早上刚从箱子底下取出来穿上的皮衣，胸前竟然有一块剥落了，形状又正好像一个挥着高尔夫球杆的商标。

　　那日夜晚喝完酒，不开车了，和一帮朋友走。然后，一个一个渐次散去。我的方向是公交站。秋意渐浓的夜，风儿带着爽爽的凉气。没料到夜间的公交车也如此拥挤，一车厢灯火通明，一车厢静静的人们。我坐在车窗边，静静地望着流动的夜之街景。没一会儿，居然入了梦乡。

　　等我再次睁开双眼时，只听得驾驶员，一个理着小平头的小伙子站在车头前朝我说：“终点站到了。”我朝四周望望，才想到自己是在坐车，才想到车已坐过了头，满满一车人都已经走光，车上只有我和他了。我朝他笑笑，说：“呵呵，这是到哪儿了呐？”小伙子也朝我友善地笑着，说：“终点站了。”并双手一摊，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动作。我边说着没关系没关系，边下了车。 

　　停车场地的周围已经停满了长长一溜的大家伙，灯光暗淡，甚至有些黑。我朝外走。又转身望望刚下来的那辆车。那个小伙子还在车上收拾着，灯光映着他的身影。我朝他挥了一下手，他也回了我一个挥手。我的心里一下涌上了想说点什么的念头。

　　夜风拂面，周遭宁静，我抬头望见了深色的夜空和点点星光，我在心里默默地向它道别：晚安，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