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宸桥老照片 （法）卫德骥1932年摄

　　□张全民

　　一　　

　　到古镇塘栖的时候，已是夜晚。

　　古镇，是一个人在现代生活中内心有点疲惫的时候，最理想的栖息地。

　　沿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上广济桥，运河之上的那座古老的七孔石拱桥，仿佛又在经历一场穿越。像是一个漂泊已久的游子，终于在夜色中抵达故乡。过了桥，穿过那条暗暗的狭小巷弄，那个亮着一盏灯的老房子，就是心目中的家。

　　每个人的心底，都深藏着那一片乡愁。当一个人在度过了生命中的很多时光，在经历了或多或少的人生坎坷之后，都会在潜意识里向着年少时候的生活记忆去寻找一种寄托和抚慰。尤其当他年少时候的家园印象在现代城市大扩建中面目全非或荡然无存的时候，他内心的这种愁绪会更加强烈。

　　沿河景观灯的设计师，是深深懂得如何撩拨乡愁和安放乡愁的。若有若无，时浓时淡，在暗昧的夜色里，恰如其分的灯光，烘托出了一个极其安宁的古典场景。夜色遮蔽了远处的高楼，滤去了现代的喧嚣；灯光还原出了古镇最柔媚的细节，古桥高耸的身影，沿河古民居的廊檐和马头墙，和水里的一抹倒影，让在钢筋水泥丛林里刚刚逃离出来的人一头撞见时，他的心里，便会无比惆怅，又无比温暖。

　　我承认自己每次处在这样的古典空间的时候，是多愁善感的。我常常会游离自己的真实生活或经历，去无端地想象自己是一个古代的游子，在一个交通并不便利、通讯极其落后的时代，每一次离乡或返乡，内心该怀着怎样深的一种忧伤或欣喜？

　　站在广济桥上，不少唐诗宋词里缭绕的乡愁，宛如云烟飘过。黄昏或月夜底下的一座座古桥，见证了多少游子刻骨铭心的悲吟和高歌。桥是一座古镇空间的点睛之笔，更是很多人生命时光的命运节点，在一次次走过或穿越之间，演绎了一出出前世今生梦影般的命运之戏。

　　晚上住的是广济桥边的一家客栈，由一座明清大宅院改建而成。嘎吱嘎吱走上木楼梯，吱吱呀呀推开木窗，看见鱼鳞般的瓦屋顶，看见马头墙。在古镇静谧的夜里，捻亮一盏古意的台灯，在关于塘栖的一本文献里，我读到关于广济桥的一段史料：

　　今存广济桥系明代弘治十一年（１４９８）由鄞人陈守清募建。明朝弘治年间，大匠所建之桥早已塌圯，百姓往来均靠摆渡，每逢风急浪高，总有人落水遇难。此时，宁波义士陈守清挺身而出，募资建桥。因所需资金甚巨，故陈守清便搭乘粮船至京城，以铁链束缚自身向来往官民募捐。此事惊动了官府，太后、太子纷纷助金赐银，朝廷命官也跟着解囊，使陈守清募到了巨款。历时九年，终于建成这七孔长桥，时为公元１４９８年。

　　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以这样的方式遇到来自故乡的先贤。时空，仿佛也因此又在流转间，缩短了距离，让人的内心倍感亲切。只是不知，在二十四史之外，岁月的风尘里，在民间，还深埋着多少这样感天动地的故事。很多时候，让人一辈子魂牵梦绕的家园，浸润的是，不仅仅是安宁，不仅仅是温情，不仅仅是诗意，更多的还是一种人伦道义。

　　离开塘栖，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坐船，走京杭大运河，一路南行。一个怀着乡愁四处寻找家园的人，一定喜欢这种慢行的方式。它像是江南丝竹里的慢板，让一个人在宽广的河面上，在阳光下水面闪耀的光影里，在波浪拍打石岸的涛声里，在客船嗵嗵作响的马达声中，在前尘往事中，柔肠百折。

　　二

　　很多年来，杭州城外那座横跨运河的美丽而又古老的石拱桥仿佛一直在黄昏里等待着我。

　　而我，很多次路过或到达这座同样美丽而又古老的城市，却一直与它匆匆错过。

　　有时，生命中一些刻骨铭心的遇见，是需要时间，是需要因缘，是需要人生经历的铺垫的。

　　几年前，我在一位法国神父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拍的老照片里偶然遇见了拱宸桥。１９３２年，法国神父卫德骥沿着京杭大运河游历，拍摄下了大量运河沿岸风土人情的照片。其中那张老照片里，宁静宽广的河面，漠漠的天空，其间横跨的拱宸桥，三孔石拱，高耸的桥身，美丽的弧度，以及桥孔下慢慢摇过的船和摇船人矫健的身影，桥孔外透视而见的树影和无边的田野，在刹那间攫取住了我的心魄。

　　时光就在那样的片刻，转瞬倒流。一个人经历中最美好的情境甚至是梦境中最奇妙的片断都会在此时纷纷闪现，一会儿叠印在一起，一会儿如云霞散去，在仿佛想起却又仿佛忘却的迷离间，让人情不能自已。

　　其实，很多像故乡一样美好的事物，在我的心中，一旦想见，便何曾忘却。当我有一天，肉身终于能够听从内心自由的召唤，无论路途会有多遥远，会有多艰险，我终将会跋山涉水，一路寻访过去。

　　从塘栖坐船到达拱宸桥的时候，落日西沉。那时，从河面上吹过来的寒风会让人想起黄昏大地上萧瑟的村庄。我始终觉得，黄昏，是一个人接近一座古桥、一个古村、一个古镇或一座古城的最好的时间点。黄昏里，总是潜藏着一种时间的神秘通道，让一个人能够轻易地穿越或抵达，抵达历史或生命深处，看见前世，看见来生。

　　运河两岸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已经让你很难辨认曾经的场景。但黄昏里的拱宸桥一如老照片里的那样惊艳，让你在瞬间确认一个城市的历史，想起湮没的光影。

　　作为一座城市的古老地标，屹立在运河之上的拱宸桥，以及和它周边渐渐修复的一部分历史街区，始终成为一种确证，帮我们发现一座城市以及生活于其间的人们的生活轨迹，并不是一条虚无之路。

　　很多人，从高楼密集的街道中走来，走过古老的拱宸桥。桥下，河水汤汤；桥上，霞光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