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辉 听父亲讲,祖父被迫离开孙家境时,只掮了一柄缺了口的锄头,牵着两双拖鼻涕的儿女,先在大岐山下落脚,后又搬到了杂草丛生的五洞闸,日日迎着咸腥的海涂风,做起了黑黢黢的“海地舍”人。新搭的茅草屋前没有路,祖父便带着刚刚开始变声的大伯父,斫榛莽,焚茅茷,硬生生地辟出了一条通往河埠头的羊肠小道。为了雨天防滑,祖父还费尽周折要来了一堆劣质塘渣,细细地撒在松软的灰泥路上,好似一领打满补丁的百衲衣。父亲他们的童年便是踩着这条无名之路度过的。 那时候还没有玻璃弹珠,所有戏耍用的弹珠都是自制的。路边散生着各种野树,其中苦楝树会结出近似球形的核果,俗称“楝树滚滚”,正好当弹珠玩。入秋后,皂树上的果子开始泛黄、变皱,剥出来,果皮洗衣服,果核也可作弹珠,且比楝树子更加硬实耐用。为了这些果实弹珠,父亲爬破过好几条裤子,自然挨了不少训。但打弹珠的诱惑毕竟是挡不住的,父亲用草刀在灰泥路上挖出一个一个碗口大小的洞,指挥着弟妹们不停地出洞、弹击、进洞、再出洞,循环往复,乐而不疲。有时,祖父捏着旱烟管,看孩子们在灰尘扑面的路上喧叫吵闹,也会忍不住笑起来,伴着轻轻的咳嗽声。 待我出生,祖父早已不在了,原先的茅草屋也翻造出了两间砖瓦房,周边多了几户人家。但门前依然是那条没有名字的灰泥路,只是有点陷下去了,倒像棉地间的一条浅沟。几年里,父亲填了好几回塘渣,路面仍然日甚一日地凹下去,雨后还会现出深深浅浅的洼坑,仿佛一张张闭不拢的嘴巴。后经石匠阿爷的帮忙,父亲撑着木头船,从长岐山运来了十来块青石板,跟二叔一道在风干了腥味的烂泥地上,铺出了一段齐齐整整的石板路。自此,家人的鞋沿和裤脚管上就少了许多泥斑,我对人世的记忆也随之清晰起来。 记得幼时最爱替家里打酱油,天蒙蒙亮,只待母亲说一声“酱油瓶空了”,我便一骨碌爬起来,面也不洗,踮起脚尖,径直往桥边的小店冲,自我感觉就如昨夜电视里的“燕子李三”。每回打好酱油归来,母亲总会惊讶地说:“才听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息去,又听青石板上的脚步声响起。”我喘着粗气,满足地笑笑。村里的孩子都喜欢玩“踢房子”的游戏,自从我家铺了石板路后,屋门前经常围满了踢房子的人。大家在平整的青石板上画出一格一格的“房子”,用废弃的算盘珠或捡来的空贝壳作“子”,轮流单脚踢跳,看谁占的“房子”多。游戏是快乐的,也是严肃的,活动中谁压线啦,谁双脚着地啦,谁的“子”踢进别人的“房子”啦,都逃不过孩子们雪亮的眼睛。下地回来,父亲也会放下扁担,站在人群外面,看着我们跺脚尖叫、挥汗如雨的样子,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不知怎地,此后我对于家门前的石板路的印象,老是与父亲彼时彼地的笑声融在一块,有时我也会暗暗地悬揣,当年祖父看父亲们嬉戏时发出的笑声会是怎样的。也许其间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关联吧,就像这条被青石板覆盖的羊肠小道。即将去坎墩念高中的那年夏天,平日里一道踢房子的玩伴们忽然失了踪影,好似出了梅的衣物,一个红猛日头后便被收进了各户人家的箱底。屋门前的石板路一下子静默下来了,不声不响的落日里,时有灰扑扑的麻雀叽叽喳喳,在石板缝里一惊一乍地啄虫觅谷。几年后,石板路上浇满了水泥,所有的洼坑与缝隙被彻底刷平,积水没了,路缝间的野草也没了,乡间的日子似乎越来越美满了。 光影流转,晃晃悠悠间,我的女儿也能颤颤巍巍地开步走路了。这时父亲突然打来电话,说村里决定,阿拉屋门前的那条路要打通、拓宽,还要浇上厚厚的柏油。我一时没有领会父亲的语气,随口应了声“好啊”,不料电话那头传来了长长的沉重的呼吸声。 日子如车轮般滚滚向前,乡村的容颜也在城市之风的吹拂下无可抗拒地日新月异。渐渐地,我终于沉重地意识到,从浒山到五洞闸,从市区到乡下,我竟然行驶在了同一质地的柏油马路上!每次假日里回老家,日趋老迈的父亲总会静静地呆在路对面,等候我们在一块标有“五东路”字样的路牌边下车。据说,该段路位于五洞闸的东向,故名“五东路”;而这里不正是当年父亲打弹珠、我踢房子的所在吗?我隐隐地感到,脚下的大路正在逐渐丧失我们最私密最温暖的记忆。父亲什么也不说,只紧紧地抓着我女儿的小手,惶惑地望着对面明灭不定的红绿灯,紧张地估摸着迈步的那一瞬。那一刻,我真想大哭一场,好让面前的柏油马路重新荒芜,然后一手扶着父亲,一手搀着女儿,安安稳稳地回一趟尚未荒芜的老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