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3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dlrb
 
2015年12月02日 星期三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外 婆

  ◎雨田 

  

  外婆躺在床上,身体在被子下只是薄而窄的一个轮廓。听到我的呼喊,她睁开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目光没有焦点。弟弟说,她怕是过不了这个重阳节。那天是我和她的生日,九月初一。 

  我哦了一声,心里并没有太难过。这个年龄,死亡是早晚要面对的事。 

  外婆在夏末时摔了一跤,身体状况直转而下。本来她可以自己走动,每餐一碗米饭。她有些老年痴呆,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时是个任性孩子,清醒时是个慈祥老人。那一跤的后果是尾骨骨折,医生表示没有手术治疗的必要。她在床上喊疼。原本温顺的她突然尖利起来,白天黑夜都会大声叫唤,声音凄怆。尤其是晚上,夜深人静,她一会儿叫着大儿子的名字,一会儿叫着以前要好的故人名字。那些人,都已先她而去。 

  外婆1924年出生,娘家倒是殷实,从小很受宠。十八岁出嫁,历经生活劫数,战争、饥荒、动乱、贫病中拉扯大七个子女加一个继子,可谓尝尽苦涩与辛酸。外公年轻时是一个倔强、坏脾气的人,在家里大男子主义,在外面却是绵羊性子,吃了亏受了委屈就回家发泄,老婆、孩子,没少挨他随时呼啸而来的大巴掌。可是外婆始终温柔相待。日子再难,她也不断他的烟酒。可是外公一见桌上的新鲜菜肴,便用筷子敲着桌子,骂外婆不会过日子。外婆低声下气地劝他,做也做了,就吃了吧。外公却凛然拒绝,宁可等菜发霉发馊了再吃。外公葛朗台似的节俭至死不改,他活到九十岁,生命尽头的前一天还在地里劳作。 

  外婆对谁都好,一心一意的那种好。小时农村常有叫花子,一般人家会施舍一碗米饭或是几条年糕,外婆则会请他进来一起吃,再不济,盛上满满一碗饭、盖上菜肴。她说,淡饭怎么吃啊!困难时期,两岁的三姨寄养在托儿所。外婆按规定送去6斤的月粮。可是托儿所那老妇不厚道,白米自己偷着拿回家了,给三姨喂点汤。整整饿了一年,抱回来时已奄奄一息。外婆哭得泪都快干了,却没有一句重话,只是说,如果不是这么艰难,别人也不会这么狠心啊。 

  外婆晚年开始信佛。暑假里我常在阳台上练毛笔字,一手颜体倒也像模像样。外婆满心欢喜地拿着经书来找我。有时见我还在午睡,她便与母亲小声地在楼下说着话。等我睡醒了,她上楼来先是从怀里掏出各种小吃,然后殷勤地磨好墨,铺开她带来的黄宣纸,拿出崭新的小毫,放在嘴里含软,再用舌尖舔得细细的。她要我把竖版、繁体的经书抄成好认的简体字,她不认得的字旁再注上拼音。那些知了都喑哑的夏天,我替外婆抄着一部又一部的经书消暑。抄好之后,等宣纸干了,她小心地折好,揣进斜襟小褂中。经常地,她急急赶来我家,只为确认经书上的一个字。因为被问得太多,心经、金刚经、大悲咒,年少时我都背得很熟。 

  外婆如铁杵磨针的老妇,几年下来竟然背熟了那些佶屈聱牙的佛经。她初一十五吃素念经。一整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端坐在八仙桌前,一串佛珠,一杯清水,你有事找她,她亦不理。逢清明、七月半等日子,村里人会找她要经。她不肯收钱,推辞不过,收下半斤红糖、几包豆酥糖之类的东西。外婆也“治病”。乡下小孩子有时莫名发烧或无故啼哭,大人都会抱了来找外婆。外婆取出米缸里的圆形升子,小心地装满米,用一方白布包住,倒过来拎着,在孩子的头上顺时针转呀转呀,口诵心经。念完,把升子正过来看看,若上面缺了一角米,外婆便说,果然受惊了。她轻拍小孩子的胸口,再念几句经驱赶邪祟。据说那些小孩子过了半日或一夜便活蹦乱跳了。若升子是满的,外婆便劝人家抱去医院诊治。此事传得很神,方圆几个村子的人都会找上门来,外婆有求必应。有的乡邻非常感激,拎着厚礼相谢。外婆断然不收。我那时很不屑,说那是迷信。后来,等我自己做了母亲,才理解了这种病急乱投医的心情。世间种种正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吧。 

  有时想,外婆那一代女性经受的磨难、辛苦,不是我们能够想象。可是她们不怨不怒,不觉其悲苦。受过更多教育的我们,貌似变得更加自主、强大,也拥有了更多权利,但我们并没有更快乐。外婆信佛半世,却是一生都在付出,不知索取,她是真的做到了“心量要大,自我要小”。 

  在我写着这些文字时,深秋的艳阳如夏日般炙热。母亲说,外婆竟然一日好过一日。我亦称奇。外婆正如荒野中备受摧残的一段老树根,悄然地顽强地重聚着生命力。我突然希望外婆能长命百岁,温柔待她,便是善意对待坎坷生活之中的我们自己。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