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石

　　几乎在她走进包厢，跟我打招呼刹那，我就认出来了。当然，她是不可能认出我的。

　　“先生好运气，您是今天本店的第一百位顾客。”她说着，脸上闪过一丝羞赧神情，右侧鼻翼上那颗淡淡的痣更显得生动、妩媚，“我是本店的五星技师。根据我们店的规定，今晚您将得到我的免费服务。”

　　“谢谢谢谢，这规定真好。”我开心地说，“看来以后要多来来了。”

　　“欢迎先生常来照顾生意。”说着，她让我反身躺下，开始给我做背部按摩。

　　这是我家附近的一家足浴店，七八个工作包厢，四十几个位置，规模不大，装潢不豪华，足浴师技艺也说不上多精湛，但服务态度好，周到、细心，价格公道，所以生意一直很红火。遇身心倦怠时，我也偶尔光顾。

　　都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人身上某些无意识的神情或行为也是很难改变的。应该有好几年了吧，她与陌生人说话时那种羞赧的神情依然没变，当然还有右侧鼻翼上那颗小小的痣，让我一眼就认出她来。

　　变化其实挺大的。算年龄，她应该三十岁出头了吧，皮肤反而白晰了很多，身材变丰满了，看上去更显得漂亮些。

　　那是冬日的一个午后，我应约去见一位老师，途经一个路边绿化带，看见有几个临时水果摊摆在那里，是用板车推着走的那种。我跟老师很熟，以往从不客套，但是那天我突然改变主意，想捎些水果去，就在一个水果摊前停住了脚步。

　　“香蕉多少钱１斤？”我问。

　　“３块１斤。”一个坐在旁边花坛沿上的姑娘站起来，随后又说，“存心要买，两块也行。”

　　后面补充的这句话，让正在挑香蕉的我停下手来：价格落差太大。商贩通常给你便宜两三毛钱算是不错了，一般最多五毛钱；她倒好，三块的价，一开口自己主动砍去三分之一。我抬头看了姑娘一眼，见到了她右侧鼻翼上那颗生动的痣和那丝羞赧的神情。姑娘操外地口音，二十几岁的样子，身子细挑，皮肤细腻，不白也不黑，关键是说话居然脸红。很少有生意人说话脸红的。在我看来上述两点都是不谙生意经的表现。一定是刚出门做生意，我想。

　　香蕉质量其实挺好的，皮色黄亮，个头粗长，遗憾的是，都是半串、三分之一串或零碎的，没有整串香蕉。这样送人，总归不好。我提出去另一摊看看。她爽快地说：“不碍事，不碍事。”她的神情，让我觉得真不碍事，可以放心前去。因为我知道，这在别的摊位，肯定是“碍事”的。

　　她开始敲打、按摩我的肩膀、颈椎，先是用胳膊肘轻轻碾压，然后用手掌拍打，再用拇指对着穴位来回按摩。汗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下来，我僵硬滞涩的关节开始轻松活络起来。

　　我在其他摊位前转了一圈，又转回到她的摊位前。别的摊位倒是有整串香蕉，但质量却远没有眼前的好。我挑了两串相对完整的香蕉，让姑娘称一下，７斤，１４块钱。之后，我又买了５斤蜜橘，也是两块一斤，共２４块钱。在此期间，一位女士问她香蕉的价格，她的回答还是“３块１斤，存心买两块”。女士还价一块五毛１斤，这些卖剩的她全包了。

　　“这不好，大姐。”姑娘出人意料地说，“一样的东西，这位大哥刚买，我不能卖两种价格。”

　　“这不是卖剩的吗？我只还你５毛钱呀。”

　　“大姐你要，还是两块１斤，不然我宁可不卖。”

　　我觉得我该表达点什么了。我说：“小妹，如果你不亏，可以卖，多少价格都跟我没关系。我买在前，该多少还多少。”说着要付钱给她。

　　“卖剩下的，亏不亏倒无所谓……”姑娘显得很为难，满脸通红，嘴里嘀咕着，仿佛有什么天大的事把她难住了。

　　僵了好一会儿，她跟我商量：“大哥要不这样，我也卖你一块五毛１斤，２４块收你２０块钱，剩下的我卖给这位大姐？”

　　我不想让她再为难，便说你是老板，主意你自己拿。

　　两笔注定亏本的买卖就这样成交了。

　　“先生，你有脚气，挺严重。”泡完脚，在做脚部按摩时，她说。

　　我说是，很久了，老是不好。

　　“男士常年穿皮鞋，真的很容易得脚气的。我给你涂点药膏，效果不错的。”她找来一支药膏，把药膏仔细地涂遍我所有的脚趾缝，然后用毛巾严严实实地把脚包起来。这些动作，让我很自然想起电影电视里伤员从战场撤下来情景。“药膏效果再好，都是临时的。最好的办法，还是多穿透气的鞋和袜子。”她说。

　　老实说，姑娘的朴实与近乎笨拙的可爱让人心动。这样的女孩子早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更甭提是做小生意的人了。拎着香蕉蜜橘离开她的摊位后，我打定主意等会从老师家出来，再去找她，问问她今后的打算。说实话，她太实诚了，并不适合做小本生意。或许我可以帮她一把，托人给她找份更适合她的工作什么的。可是，等我匆匆跟老师告别出来，她已经不在那了。我去附近找了找，以为她推着车，应该走不远，结果还是没找到。

　　打那以后，我经常留意街边的流动摊贩，希望能发现她的身影，但是，没一次如愿。

　　“你什么时候开始干足浴这行的？”

　　对于我的冒昧，她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说：“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吧。”

　　“之前都干了啥？”

　　她又愣了一下，说：“先生，之前我好像并不认识您？”

　　“对不起，”我说，“我只是好奇，你有这样一双能干的手。”

　　“哦，”她说，“我一个外来女孩子，什么不能干啊。站柜台、流水线操作、销售员……都干过。”

　　“还卖过水果？”

　　“你怎么知道？”她吃惊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莞尔一笑。

　　从榻位上站起，我使劲抡抡胳膊、扭扭脖子，感觉身体中的零部件都重新归位，活动正常了。

　　临走，她送我两双袜子，说：“先生，这是两双精品五趾袜，是本店赠给每天整百位数的顾客的。多穿五趾袜对您的脚有好处，可有效防治脚气。”

　　接着，她又说：“先生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我站在那没动，说：“我可以见见你们老板吗？”

　　“先生为什么要见我们的老板？”

　　“你们的老板太幸运了，有你这样的员工。”我由衷地说，“他应该好好奖赏你。”

　　“谢谢先生夸奖，这都是应该的。”她羞赧地笑了，鼻翼上那颗淡淡的痣显得更生动了，“我就是这里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