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则琴 那是一个秋日,我开车经由莼湖回家,路过莼湖岙时,目光往右前方一斜,瞥见距公路不足5米的地方,竟竖立着两根高耸的华表柱。咦,这车来车往的喧嚣之地,会隐藏着一座牌楼?好奇之下,不由得踩下刹车,定睛细看,只见高高的石牌上赫然镌刻着“万季野先生墓道”几个大字。往远处望进去,只见一条笔直的甬道通往里头,满目绿意森森,可见刻着“万乡贤墓”的华表;再远处,三面青山正向我敞开弧形的怀抱———啊,这个地方是乌鸦冠山———我在《奉化赋》里头写到过它,我也无数次从它身边经过,但我竟一直无视于它。 下得车来,仲秋的暖风正在阳光里发酵,带着若有若无的奇妙酒香拂面而来,让我醺醺然生出醉意。但一脚踏上古道,阴凉如水的感觉便自下而上裹住了我,整个人顿时就神清气爽。古道其实不古,宽也不过一丈,地面铺嵌的鹅卵石缝不见一丝苔痕,但两侧新植的黄杨不知什么原因,正闹着难看的枯叶病。不足千米的道路尽头,两株相向而植的巨大香樟树影婆娑,笼下一片阴凉。阴凉里有一方拜台;拜台后,是一座高高的坟茔。墓碑上镌着“鄞儒理学季野万先生暨配庄氏傅氏墓”的碣文,是说万斯同先生字季野,鄞县籍,理学家,和他葬在一起的是他的两任妻子庄氏和傅氏。落款王顼龄,清朝著名大学士兼工部尚书,曾举博学鸿儒,名气很大。据载,万斯同死后皇帝亲自下诏书哀悼,并停止朝事一天,还让他门下的官员都服丧、祭送,极尽哀荣。 墓碑两边的对联“班马三椽笔,乾坤一布衣”由裘琏所书。裘琏和万先生一样,都是大思想家黄宗羲的弟子,百度说他“以诗名。科场失意50多年,72岁才中的进士”。裘琏、王顼龄和万先生曾经是同事,他们一起参与了《明史》的编纂。都是出类拔萃的名人,为什么季野先生更负盛名呢?“布衣”二字已道出了其中的玄机。史料显示,季野先生目睹明朝沦亡后,不屈仕清,直到朝廷开设《明史》馆,总裁大学士徐文元来聘他当编修。他没有推辞,因为他深知,“史亡则国亡,史存则国存”。为保全自己骨子里的清澈,他想了个绝无仅有的万全之策———不署衔,不受俸,以布衣平民的身份参加修撰《明史》。这一干就是20多年,直至生命最后一息。小小一方墓碑,已将季野先生的一生高度概括,也可视作是王顼龄和裘琏对先生的致敬。 其实,将季野先生的坟茔称作“墓”是不妥的。国人自古讲究等级,死后葬身的坟墓也各有规矩。埋皇帝的称“陵”,诸侯的称“冢”,士大夫的称“墓”,黎民百姓的才叫“坟”。“墓”是简单的挖坑埋棺,与地面持平;“坟”是在墓上堆起一个土包,以便标记;“冢”则是高大的坟茔———但我想,在里头已沉睡了几百年的季野先生是不会计较这容骨之处是“墓”还是称“冢”的。陵墓是何物?灵魂的衣帽间。季野先生一身布衣,灵魂却比一般的人高贵。诸葛亮曾自谓“臣本布衣”———自称布衣的人都是最有底气的人。这代表的其实是一种高度。贤德之人总是善于掩盖自己的光辉,他们深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理。孔子也说了,人不知而不愠———一个有修养的人,即使自己的学养不被人家知道,也不会烦恼。因为他追求的是知识的渊博和品行的高贵,而不是人家嘴里的“盛名”。纵然你本事通天,当全世界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集中过来,也不免让人看出弱点,沦为众矢之的。季野先生就是这样,满腹才华从来都不愿意提,却得到了外界的承认和敬重,得到了史家的美誉。他更不想炫耀自己与生俱来的高贵,本为布衣的人穿了华服,“本”就变了,而只有布衣穿在身上才自由舒适,永不会过时。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人活在世间,就像流星闪过夜空,与其局促在狭窄逼仄的蜗牛壳里争名夺利,不如放宽眼界,把名利得失都看淡,布衣裹身,回归真我。季野先生洞察生命的渺小,因而活得随心,死后依旧率真勇敢,明明是鄞县人,却安葬在奉化莼湖,虽然不能排除他是莼湖女婿的因素,主因还是这乌鸦冠山偏僻,远离尘世喧嚣。这个内心充实而饱满的智者,已经豁达到看淡一切,跨越生死,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他脸上淡定的微笑———你来或不来,他都在这里,默默度过了冬的寒流,春的芬芳,夏的热烈……眼下,他正享受着秋的馥郁。这不,我仰头,看到一只蜻蜓,腹部鲜红,四个翅膀在此刻的天光下呈现透明却有力的颤动。它在我这个不速之客头顶盘桓了好一阵子,像完成一种仪式,然后才慢慢飞离了我的视线。 投稿E-mail:ljz@cnnb.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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