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道初 从前听乡人唱山歌,“冷水坑,冷水坑……”后面都是即兴编排的俚言俗语,也没记在心里,但“冷水坑”却没忘记过。春节探亲前,朋友让我拷贝了一份旧家谱,里边有篇关于冷水坑的记叙,因此引发了游览的兴趣。于是在春节饭后约了几位亲戚,一起去冷水坑怀怀旧。由于天气突然起风转冷,熟谙该地路径的老弟带我们选择了一条比较难走的阡陌小路,七弯八绕地顺着山坡转悠,说是这样走可以避避来自山坳的寒风。一脚脚踩在野蒿枯藤的空隙之中,倒收获了不少野趣,觉得多年未曾有过类似的走法了,想着蛮开心的。 其实旧家谱里那篇关于冷水坑的古文,起初也只是勾起我沉睡已久的一些回忆而已。凡是在鄞东滨海生活过的人,很少有人不知道冷水坑的。因为冷水坑是那里住民早年到“上路”去的要冲,也是“上路”人到滨海来的近路。这里所谓“上路”,指的就是邹溪、塘头街、沙家、童夹岙等逐渐深入山区的乡村。从前“上路”人肩扛竹木山货下来贸易,“下路”这边人肩挑鱼虾海产进去赶市,大都选择这条路。虽然当时是条山路,有段路需要翻山越岭,但能少好些路程,而且不是太陡,所以这里每天总是不乏人影。有时候来往的人多了,崎岖小路上人声鼎沸,山坳里显得格外热闹。冷水坑是这条山路上的要冲,它距镇子才两三里路,沿此步行,翻过脚岙岭,便是大坠浦(今雅称“大碧浦”),被称为繁盛的“邹鲁之乡”邹溪也就在望了。 冷水坑就这么默默地与过往行人为伴,偶尔还有人在它旁边哼哼不入调的山歌。笔者年轻时探究过它为什么取了这么个不寻常的名字,问过几位耄耋老人,往往答非所问,只得在脑子里独自揣摩一番:这“坑”的意思应该是坑坑洼洼的低洼之处,起因大概是由于地下暗泉的冲激;因为是地下水,所以特别冷,而正因为“冷若寒泉”而受到敬畏,人们大都不敢去亵渎它;其终年不干,水质也就特别清澈。上一辈人看到有人对它不敬,必予痛斥,被斥责的也不敢顶嘴,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共识。 时光荏苒,到了“大跃进”时期筑成宁横公路之后,去宁波的汽车经犊山村走邹溪,于是冷水坑由“寒冷”进而“冷落”下来,除了进山砍柴、上坟、拗笋,人们去“上路”或“上路”人来滨海,做生意也好,探亲访友也罢,大多不再取道冷水坑。从此,冷水坑渐渐成了记忆中的地名,对我们这些“出门人”来说,更加淡出了记忆之中。只是极其偶然地想起它贮存的是一泓清冽的泉水,尽管大小仅仅接近于水潭和水池,却是碧波如珠,而且终岁不竭,但终于还是把它忘了。这次竟然会拨动记忆的神经,并且想再去一睹它飘然遗世的芳容,那也该是乡愁在作怪吧。 殊不料这次偕同亲戚寻访冷水坑,却难觅其踪影,甚至连它的痕迹也找不到。问了新造的寺庙住持,即那位递过名片来的年轻僧人,他说冷水坑早已被填没了。失望之余,环观四周的山峦和草树,虽还是风景依旧,但终于平息不下失望的情绪。 回来翻阅宗谱里写冷水坑的记载,那是篇古文,的确很“古”了,因为它写在清朝乾隆年间。作者许龙章,河南人,当时千里迢迢,到鄞东仕宦,“知大嵩场事”,那是管理盐政的八品官员。因为咸祥大嵩离县城太远,鄞县知县委托他在管理咸祥大嵩盐政之外,权代知县之事,处理这里的政事,因此他是双料的“父母官”,与这里的几位士绅关系比较密切。而且,他颇有文人气质,“性嗜山水”,公务之暇,常与本地人一起来冷水坑游览。据他所述,当时冷水坑有座建筑叫“象云庵”,它“宅幽势阻,俗尘不到,虽与华岳(按指华山)匡庐(按指庐山)洞天福地有殊,而一泉一石、一草一木,亦足为高人咏歌之场”,故而吸引他与宾朋一起来此,并且常为之流连忘返。 据许龙章考证,象云庵是一座家庙,建于明代万历八年(1580)。造家庙的主人为咸祥士绅朱亨济。当初这座家庙被认为是朱亨济的“别业”,意指退居林下以后的别墅。但它实在又不同于一般别墅:第一,庵堂中塑有如来佛像,还有僧人被请来任住持,且命名为“象云庵”。第二,旁室内设朱氏先人的神主,以奉“祖先香火”。每逢春秋两季祭祀日子,朱氏子孙还聚集于此“享餕”,即免费享用祭祀过的稠粥和素食。第三,该庵题额“永宅”。后裔将朱亨济捐赠的十八亩良田分成两半,一半属于象云庵,一半属于其“朱恒德”(似为公益性机构,附近大嵩有著名的慈善团体恒德堂),以期能够永久地维持下去,故而匾额题为“永斋”。 更为特别的是,根据朱亨济的安排,家庙设置有专供朱姓士子一起读书交流的廊房。众所周知,写八股文重在互相交流切磋,所谓“会文交友”,闭门造车是难以提高课艺水平的。于是,该家庙具有两种用途,它既可以“释修”,又可以“儒修”,即所谓“不特可以供奉释氏,而儒修亦有取焉”。这从其廊庑中的楹联也可以得到印证。楹联写道:“敢云释教通儒教,聊借沙门住孔门”。意思是说:我岂敢说佛教与儒教是相通的,我们聚集于此,只是暂时借用沙门来聚集孔门师友而已。揣摩其意,笔者以为当是在此切磋科举“时艺”(八股文)的朱氏后人所撰,他们表示自家是忠诚的儒生,并非佞佛的佛徒。这也是不得不作声明的说辞,因为真正的儒家应该对儒家学说忠贞不贰。《朱氏宗谱》里有乾隆时代宁波学界名流全祖望为朱氏族人写的“寿序”,竭力肯定他们对儒家怀有虔诚的信仰。晚清同治翰林陆廷黻亲自来过咸祥,后来还为这里的士子批阅和指导过课艺写作,他曾高兴地说:球山(即咸祥)的士子都收在我的门下了,这里的山水这么好,一扫县城的尘嚣之气,我可是非常向往能够再游此地啊。他为在晚年患足疾不能旧地重游而倍感遗憾,为了补救不足,他邀请蔡家墩蔡云章先生长住他家,在宅内设馆授徒,生徒中包括他的孙子,可见他对咸祥士子相当器重。 “知大嵩场事”的许龙章在文中表示自己赞赏朱氏亦佛亦儒的做法,他说:“天下名山僧占多”,但是所有庵观寺院,无一不是来自俗家的捐助,推究他们捐助的本意,都是为了“求福田利益”,并且同时给其他善男信女提供瞻仰礼拜的机会;但像朱氏祖宗的做法很不一般,他亦儒亦释,使得儒与释“并行不悖”。许龙章以为这比光是供佛的“裨益”要来得大,因为求释获益“虚”,而求儒获益“实”。他最后还说,自己写这篇文章是应朋友朱励宽的要求,后者“耽玩山水,兼通儒释,有伊祖亨济公风”,看到象云庵即将倾颓,所以朱励宽捐资修葺,且如期落成。 应该感谢许龙章这位来自河南的小官员,他在两百四十余年前所写的关于冷水坑的文字,为后人提供了追溯距今四百四十余年之前此地某一部分的历史,让笔者颇有感触。因为它不但勾起我再次观赏家乡山山水水的兴趣,还让我得以缅怀家乡遥远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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