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山远眺。 记者 张海华 摄

    袁志坚

    【编者按】

    在综艺和鲜肉霸屏的今天，《中国诗词大会》这档诗词类文化节目如此火爆，充分印证出“中国人诗心不死”的基因。关于诗词，中国人一直有着独特的文化情结，从《诗经》开始，人们就非常习惯于诗词这种审美方式，中国历史始终伴随着中国的诗歌史。

    关于诗的文化，孔子告诉子贡，读了诗，并不是教你变成一个酸溜溜的书呆子，而是一定要“告诸往而知来者”。

    本报今起每周将刊发诗歌专版《诗歌会》，不妨也来见证一下这片四明大地的“诗心不死”。

    敬请关注。

    在四明山一处峰顶

    想起维特根斯坦

    我只能一句一句地阅读维特根斯坦

    即使阅读他所有的著作

    也得不到他思想的全貌

    他的每句话都令我沉思

    令我进入一个陌生的所在

    譬如在四明山一处峰顶

    我看到四明山不止一处峰顶

    峰顶之外还有看不见的峰顶

    此处，此时，我感到清寒

    思想是不能温暖一个人的

    反而令人孤绝

    一处峰顶与其余峰顶之间

    可能是对峙的，可能是连绵的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不只独树一帜

    至少矗立了两处高峰

    他否定了自己，也延续了自己

    他进入语言的游戏

    在任何一处峰顶

    我不可能看到四明山的全貌

    只能注视具体的草木、流水、岩石

    以及飘忽的云、奇幻的雾

    觉得它们像什么又不像什么

    2015年2月3日

    夜宿四明湖畔

    四野合幕，风过微澜汩汩叩岸

    如入夜翻书之声

    如掩卷击节之声

    如独自发问之声

    忽然下起细雨

    落在四明湖上

    即生即逝，即逝即生

    中间的停顿，是一圈圈涟漪

    2006年10月4日

    雪后四明山

    檫树单独站在进山的入口

    抢先开出复数的花

    鸟穿过竹林，代替我走出谬误

    在山腰，连续盘旋之后

    便看见雪线

    上面再也没有人家

    雾凇挂在一排排树上

    雪早已落定

    雪在哪里，风就到过哪里

    雪画出了远山的山脊

    风梳理了形状和声音

    一片开阔和空旷中

    上苍的光芒照着自然

    断崖的赭石上覆着绿苔

    绿苔上覆着冰

    冰层下，水滴如虫蠕动

    没有秘密

    不需要用树枝

    在雪地上写字

    2015年2月1日

    在四明山一处峰顶观松

    从阴面转到阳面

    所见皆松

    各有姿态

    不自我屏蔽

    兀自伸展于这无人问津的绝境

    不需要存在的理由

    不需要名字

    每一株互相认识

    不争短长，不比高下

    一种毫无痛苦的生命力

    创造了绝对自由的空气

    每一株

    在峰顶上

    不为人知地生长

    2015年2月3日

    奇迹

    登上峰巅，深深的积雪

    没有遭到破坏

    我们自以为是早行人

    自以为超越了世俗的想象力

    突然

    单独一处足迹

    很浅

    像是偶蹄类动物留下的

    跳入我们的眼帘

    或许宣布了这里是它的领地

    它有多大的力量啊

    只是轻轻沾地

    便不知箭飞何处

    同样

    我们也不知它的来历

    它带给我们从无到有的紧张

    我们总是晚了一步

    2015年2月4日

    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

    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

    地气在悄然上升

    路边，阿拉伯婆婆纳开花了

    山塘里，已有蝌蚪游动

    棕脸鹟莺飞过树丛，留下一串电话铃声

    流泉未见，浅吟先闻

    天空蓝如幼婴之眸

    幽深的竹林掩埋了太多坟茔

    死者安息了，无须任何作为

    真想彻底忘掉时间

    遇到一个不爱说话的挖笋人

    摸一摸刚挖出来的笋

    有地底下的余温

    2016年1月17日，冬至日。

    若有所悟

    大吴风草开着淡黄色的花

    斑缘豆粉蝶收了淡黄色的翅膀

    毛茸茸的花

    毛茸茸的翅膀

    安静的一刻

    生动的一刻

    我不以为蝶翅是对折的

    我不以为花语是对偶的

    我不以为花与蝶是在互相梦见

    我不以为花化蝶，或者蝶化花

    我不以为梦是假的

    我不以为醒是真的

    一阵风吹过

    斑缘豆粉蝶飞走了

    大吴风草微微颔首

    若有所悟的样子

    2016年11月6日

    袁志坚，男，1972年生于湖北阳新县。业余写诗，近年来出版有诗集《断续》《个人危机》《爱与同情》。另有诗集《以问作答》、诗学断片集《一勺品诗》编讫待印。

    诗与观

    这几首诗得之于四明山对我的启示。诗，观也。以我观物，以物观我，以我观我，以物观物，在主客体的对话中，向内探求自我，乃至忘却自我，便是获得了启示。

    西方现代诗中，主观与客观大多是互相对立的，甚至是彼此孤立的。在东方的诗歌传统中，主观和客观却是有机联系的。观，是一种接纳的状态，一种面向无限的状态。苏东坡诗《送参廖师》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观，是心与物齐，心不宰物亦不为物役，彼此无碍且冥契。诗人凝神而视，置于虚静之境，排除主观杂念，所谓“目击道存”，道存在于所目击之物中。美国意象派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意在物中”（“No idea but in things”）之说，也受到了中国唐诗的启示。

    观，需要突破视阈的限制，乃至不视而视，视而不见。老子说：“视而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老子认为，道是实存的，也是虚空的，所以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及；道永远在运动之中，惚兮恍兮，所以，观道乃在一颗古始的初心。

    所谓诗心，就是初心，赤子之心。是敞开的，自由的，充满无限可能的。

    从万物和自然中“脱离”出来的诗人，反思与万物、自然的关系，踏上了反身之途，返回万物、自然之途。诗人的言说，因此成为归向主体的言说，而不是作为他者的言说。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我”即本性，人之本性与物性的平等对话、和谐交融，就是道的言说，至性至情的言说，自由而愉悦的言说。观，破除了对有限性的迷思，得大欢喜、大自在。

    袁志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