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紫羽 几天前看老电影《南海十三郎》,见里面有这样一段台词:“我要证明文章有价。再过三五十年,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股票。黄金、钱财、世界大事都只是过眼烟云。可是一个好的剧本,过了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戏,没有人会忘记。这就叫做文章有价。” 说这话的是唐涤生,粤剧史上最著名的剧作家之一。彼时他还未成名,站在师父南海十三郎身侧,虽衣着朴素却顾盼神飞,眸子里有着奇异的光彩。这一段文章有价论,震撼了眼高于顶的南海十三郎,当然更镇住了屏幕外的观众。 唐涤生的确做到了。高产而早逝,一生留下446个剧本,除了舞台演绎,更被翻拍成电影。半个多世纪后,即使戏曲式微、地域隔膜,许多人知晓粤剧时听到的第一支曲子,还是他的《帝女花·香夭》。文章有价,此言不假。 当时的南海十三郎听到这段话,是讽刺了徒弟一句“自大狂”的。不过以十三郎的性格,讥讽只是外壳,内里纵然不是激赏,大约也是深以为然的了。他一生大起大落、颠沛辗转,但生前剧作红遍省港,身后生平被搬上舞台、银幕。于他而言,文章有价也达成了。 电影里的这段话真是极其激动人心、堪称“金句”级别的台词。文章有价,这是一面光芒万丈的旗帜,普通人无法做到。 大部分情况下,做不到是因为资质的欠缺。电影中直指十三郎与唐涤生两人为天才。十三郎写剧本时能以一当三出口成章,无人可与之匹敌直到唐涤生出现,而他亦在背人处断言唐涤生“前途不可限量”。当然,电影中另一句著名的台词很多人也都记得:“千万不要自认为是天才,因为真正的天才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是像南海十三郎一样早疯,要么是像唐涤生一样早死。”可见有些旗帜轻易立不得,这是后话。 资质之外,关乎时运。纵有天下八斗之才,湮没在历史烟尘中者亦非少数。也是前几天的光景,偶然读到了吴兴华的诗。这个名字对大多数人来说有些陌生,他的简介却惊人——“他被誉为陈寅恪、钱钟书之后,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第三代高学养之代表”。他曾是著名的翻译家、学者、诗人,曾有著作等身;如此大才,后世却知之者甚少。因为他猝然消逝在黑夜的风雨中,大量的作品文稿已在岁月动荡里散佚无存。如今的人,只能从他师友亲朋的回忆里、从他留存的著作中钩沉一点当年的冲天才华。今年初,《吴兴华全集》出版,收录了他的诗文、通信、译作,洋洋数卷,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文章林林总总重新又汇集一处。不知全集将他曾经的成果作品还原了几成,但毕竟是一种致敬和怀念。只是,总免不了有人要问,吴兴华是谁?纵文章再逢,名字到底已墨痕浅淡、斑驳依稀。文章有价的定义,终究未能相符。 文章有价如此艰难,甚至还有慧极必伤的风险,却挡不住它对文化人异乎寻常的吸引力。人过留名,立言高居三不朽的地位,这个执念的分量可想而知。唐涤生眸中的光芒,折射了青云之志,亦曾经投在古往今来无数人的眼睛里。他们做到了亦或没能做到,走过的路蜿蜒绵长,仔细看去也就是一部部文学史、戏剧史、音乐史、哲学史……也许应该说,幸而有这个执念,以及为了这个执念执着不悔的人。 那么,对于有着摆弄文墨兴趣的普通你我而言,文章有价又是什么呢?称不得执念,因为太过遥远。只是,无法否认这四个字依然有着神奇的蛊惑力。当我写下一篇文章,并不准备敝帚自珍,而是想将它拿出来给人看时,那四个字就在心底深处隐约驿动。 “携书剑,滞京华。路有招贤黄榜挂,飘零空负盖世才华。老儒生,满腹牢骚话。科科落第居人下,处处长赊酒饭茶。问何日文章有价?混龙蛇,难分真与假。一俟秋闱经试罢,观灯闹酒度韶华,愿不负十年窗下。”这是唐涤生名作《紫玉钗》里的一段词,其中数语,颇似其师南海十三郎的写照。此处的文章有价,与电影中的定义不完全相同,但那一股傲气却是一脉相承。说到底,做文章的人,总有些自矜的傲骨,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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