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田

    那天清晨，我匆匆起来，煎了一块牛排、一个鸡蛋，拌了一份紫甘蓝，榨了一杯百香果汁。突然记起儿子说过要带蛋挞，赶紧把蛋挞皮从速冻箱拿出，一边着手调蛋挞水。

    儿子也起床了，他洗潄完，享用了早餐，进到厨房说，啊，妈妈，我起来晚了，你已经在帮我做了啊，真是太好了。可是一看蛋挞水他就不满意了，说妈妈你把蛋白都弄进来了，加蛋黄时温度又太高，你看都凝结成块了！我说，我怕你上课迟到，有点赶时间。他带点歉意但是很坚决地说，可是，这样会影响蛋挞口味的！他找出一个滤网，一点一点地过滤。滤网很细，结块的蛋白蛋黄被他毫不留情地倒进水槽。我在几分钟内看了十几次手表，见他一副精工细作、不急不躁的样子，深呼吸三下，终于以尚称平静友善的语气说，这样有点浪费啊，你要不重新做算了。他一听，深表赞同，重新拿出黄油、稀奶、鸡蛋、细砂糖等调蛋挞水！他把化冻的蛋挞皮仔细修正形状，用叉子在碗底和内壁上均匀地戳几个洞，说这样可以使蛋皮更酥脆。在等待烤箱里的蛋挞升温、膨胀、着色的二十七分钟里，他对快要抓狂的我解释说，做食物要有耐心，好东西值得你付出时间。

    那天早上，等我们赶到学校时，他已迟到一刻钟！我替他发愁，带着这么香甜的东西进班级，对于这些寄宿在学校被高考内耗严重的孩子，如何才能抵抗味觉诱惑？后来他向我汇报，说第一堂课结束，他请英语老师和同学分享了他的点心。我说味道如何？他说评价较好。我诧异地问：你没吃？他说是的。我对我的男孩有了新的认识。

    如同大部分人的婚姻，我在黯然神伤中有过无数次想离开的念头。可是那个人在激烈争吵或者持续冷战后，依然能认真为我准备一顿晚餐。他曾经做过一道牛肉汤，用最好的里脊肉切成丝，文火慢慢炖，加手剥的松子仁、西红杮，端上桌时只是一锅浓汤，芳香馥郁却无实物，我记得那天他穿了一件白色高领毛衣，温暖、熨帖得如同滑过喉咙的牛肉汤。只因我喜欢吃血蛤，他便在当季时经常买，洗净，水烧开，放下蛤子，关火，用铲翻十二下，捞出，趁热剥去半边壳，用个大浅盘摆放整齐。衬着半边白壳的蛤子，盈润精致，血色饱满得呼之欲出，所有的鲜美在放进嘴里一吸时喷薄而出。我喝一口葡萄酒，看一眼他剥蛤子受损的指甲，在食物里品尝那份没用语言表达出来的爱。然后，二十年就过去了。

    有句流行语说，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爱是形而上的东西，美食是具体生动的，是色调，是口感，是平实生活中鲜活的存在。做一顿饭花多少时间、用多少心思，应该跟爱一个人是高度正比的吧。就像每次回家母亲总要反复地确认日期，后来才知道她需要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来准备一顿午餐，大清早杀的鸡，地里拔来的各色蔬菜，现做的点心，有时是青团，有时是南瓜饼，锅里炖着嗞嗞作响的笋烤肉。我们心满意足地回家时，她又把准备好的蔬菜和点心放进车厢。

    儿子有句名言，说热爱美食就是热爱生活。我想想极对，愿意享受美食的人很多，肯用心做饭的人比较少。那个愿意做饭的人一定是从容淡泊、温暖优雅的。美食家蔡澜，他会带旅行用的长条酱油，航空餐难吃，便从随身行李中取出一支酱油，滴在餐食上，这样口感就好多了；去欧洲旅行，他会在早餐鸡蛋上滴几点酱油。所以他说，人生意义无非是吃吃喝喝。

    下班路上听《追忆似水年华》，那个唠叨的普鲁斯特写“小玛德莱娜”点心：“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浑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想着回家就有可口的饭菜等着我，一颗浸透人间烟色的心瞬间分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