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科学家、诗人、现居温哥华。 分手 一个小语种的湮灭。 那失传的深喉音,含混的句式, 两个通电的身体 幽暗而透明的文法。 那些专有的名词 不可复制,无法借贷, 坚拒一切金石家细密爬梳的考证。 琴语 那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个讨饭的瞎子。 他在仓库一个朝阳的墙角坐下, 用一把胡琴,一块松香 拉出了自己荒芜而悬疑的身世。 村里的人都能根据琴声的语调 逐字听出整个句子。 但我只记得故事的第一行: “胡琴,你在干什么?”“我在要饭。” 路上行走的人都在他的跟前停下, 他们的影子也像琴声一样折叠在墙上。 许多人把钱放在他的草帽里。 那个平时话就不多的寡妇屈身投了两个钱。 第一个掉在帽子里还能听见, 第二个根本就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心的纸草 爷爷的一生平凡得无以复加。 因为没有任何事情 值得开怀一笑, 他齐胸的长髯只能用来等候 在外读书的儿子的消息。 那一天终于来了。 当时,他正在江埂上挑沙袋, 一阵晕眩竟从他空荡荡的胃里 猛烈地涌上头顶。 长江只花了两个女人的泪水 就将一条人命带走。 他下葬于1959年 流经芜湖的一场大水。 他的悼辞因为无墙可贴, 只能写在一张碾得很薄的心里。 在兰园 你将你在弥留之际紧紧抓住的那道目光 叫作爱。 你让它的热力 温暖你最边远荒凉的领土:你的额, 你的眉心和鼻梁。 你跟随它,从无助和恋世的不舍里 私奔,让你的唇 得逞最后的湿润和柔软。 在此之前,你的离去 不过是对自己凶狠的报复。 你死在那张清晰的面容终于软化 和熔融的一刻。 当世界从你的手心散开,像白色的纸屑, 爱是你长睡的执照。 墓志铭 我没有房子和后院 让我们的孩子在白色的栅栏里飞翔。 我没有戒指,十指之间延展的 是一枚高贵而无色的金属。 我没有床 来平息午夜暴乱的欢愉。 我没有梦,空白的睡眠 天醒时更加空荡。 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人到中年,手中 还没有一个灿烂的名词 是一种耻辱, 因为我爱过,以 每一滴精液,每一次心跳。 再论月亮 谈起月亮,我在人群之中顿显飘逸和清高。 月球上住着最近的天使, 他们肯定又否定着自己的使命。 我在雪花初放的冬日踏上月亮的旅程, 撞毁在这个天体伤心的一面。 此前我一直与云杉为伍,我的本意是想 籍着月光看清我的身体。 我说了一生的这种语言是乏力的, 它甚至不能拉回一根最柔软的光线。 它来自地球,一个谦卑的方向。 朝着它,我用甜蜜的心为一个国家祷告, 愿她的大河流得比别人更加长久。 我感谢那段颠倒黑白的日子。 当我寻找, 一道强光穿过了我的书房, 让我在天使的话语上抓住他的翅膀。 但我不是天使那样卓越的事物, 我的本体乃是尘土。 当我飞行, 我惊叹自己对天空的展开和发扬。 故乡 我常在蓝天碧水边, 做一个回家的人。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来自外省。 没有一寸月光收我做她的儿子, 没有一间屋宇 情愿当我的故乡, 因我的背包里尽是思想的灰烬。 虽然我的父母自有他们的来历, 我却从来没有找到 他们所说的地方: 对祖先,那里是伤心之地, 对儿孙,那里是乌有之乡。 但是,我必须有一个故乡。 是的我必须有! 这是我能喊出的最骠悍的词语, 是我的最强音。 心的形状 “爸爸,为什么我小的时候 画不出一颗尖尖的心? 我画的心下面都是圆圆的。“ “所有的小宝贝都是完美的,无害的, 所以他们的心都是圆圆的,软软的。 人长大了,才会有时伤害别人。 而一颗心要弄痛 另一颗心,就必须长着一个锐角。” “可是很多大人从不伤害别人, 他们的心也是尖尖的。” “是的,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他们像削铅笔一样 削尖自己的心,不是为了伤害别人, 而仅仅是为了求知。” 我写作的三个水源 记得圣-琼·佩斯在《阿纳巴斯》里写道:“世界美得胜过一张染红了的牝羊皮,”而我心则更像是一卷古老的竹简或纸草。把24年的生活和写作放进一本小书里,这本身就是一个神迹。 在我写作的旷野上,我能辨认出三个水源:汉语给了我最好的礼物,就是她能产而丰饶的双词根构词法。汉译《圣经》和合本所保存的近代中原朴素汉语是我最倾心的文学语言。而上古初民诗歌和超现实主义的奇特合金则被我制成一面参照自己的镜子。此三者构成了我对语言和意义的基本敏感。 我的诗只有两个语气:我说。我宣告。正如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世界的本原必是极大而极简的。 而对于读者,我只有一个请求:请用中速,稍有顿挫地读我的诗,因为这就是我写完每首诗后,自己诵读的节奏。这就是我诗歌的心律。多么惊人,在你轻轻的阅读中,我将归于星辰大海,而一个完整的世界正被你盗掘出来! 阿九向你请安。 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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