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建中 乌贼在成为海鲜之前,它与人类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交集。它生活在海洋里,井水不犯河水——况且它在海水里,对陆地秋毫无犯,不拿人类一针一线。老虎吃人,狼叼羊,老鼠偷灯油,老鹰抓小鸡,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些动物都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情,人类没一个叫它们是贼,为什么偏偏给样子萌萌的、在海里悠哉游哉的它取了这样一个不待人见的名字——乌贼? 其实,老祖宗给乌贼取的名字是很文雅的,叫“乌鲗”。坏就坏在太雅了,“鲗”字很生僻,没多少人会写;而“鲗”字的读音却是耳熟能详的——zei,这不就是那个“贼”字吗?是的,这音念“贼”。中文的常用字有几千个,但念zei的竟然只有两个:一个“贼”字,一个“鲗”字。可以想象,古代一个没念过什么书的渔民,在他的卖鱼的摊位上用乌贼墨汁把“乌鲗”二字写成“乌贼”,这不仅仅是顺理成章的事,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谁叫你受教育的权利一直控制在少数贵族手里,老百姓要认识几个字难于上青天呀。 于是,“乌鲗”有了代名词“乌贼”。我觉得这“乌贼”二字,最初相当于注音,就像初学英语的人在“Thank you”后面注上“三克油”,并不代表原始词汇的本身;因为按照最规范的写法,“乌鲗”是要写成“鰞鰂”的——《说文解字》上就是这样写的。看来,古代的人早已经知道“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的道理了,既然“乌贼”二字指向非常明确,那就把它作为原始词汇的本身好了。 画外音:古往今来,这种注音的字成为词汇本身的例子很多。举一个最有趣味性的例子吧:窟窿。“窟窿”原来不是一个词汇,它是用来注“孔”这个字的读音的。“窟窿”快速连读,就是“孔”的发音。“孔”的意思是“小洞”,于是当“窟窿”摇身一变,摆脱了类似于“三克油”这样尴尬的注音身份后,登堂入室,成了正式词语,它的意思就是“孔”、“洞”。从理论上来讲,当时如果有人用“哭龙”来注“孔”的读音的话,或许脱颖而出、表达“孔”或“洞”的意思的词汇是“哭龙”而不是“窟窿”——嘿嘿,这或许会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我们所熟悉的词语觉得它的存在是必然的,其实在形成过程中有偶然性——“窟窿”是这样,“乌贼”也是这样。 鲁迅先生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你也“乌贼”他也“乌贼”,时间一长约定俗成,“乌贼”就堂而皇之地取代“乌鲗”成为书面词汇。这里可以看出“约定俗成”的力量,大家都在这么写,你有文化的人承认不承认“乌贼”这种写法你看着办! 这其实可以看出文字的发展演变始终是通过两种途径来进行的,一种是官方的,一种是民间的。当民间的“俗成”盛行到一定程度,官方就收纳了这种“约定”,成为后世的规范。 问题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某些文化人觉得从“乌鲗”到“乌贼”总得说些理由,贴上标签予以正名吧?有时候,这难免会画蛇添足,甚至会贻笑大方。于是就有了让人啼笑皆非的说法:乌贼“常自浮水上,鸟见以为死,乃卷取鸟,故谓之乌贼”。这段文字还是很通俗的,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意译”一下:乌贼浮在水面上装死,鸟儿去啄食它,它趁机把鸟儿给吃了——这,这实在是太狡猾了,可恶!你这乌贼!!这段文字最难翻译的地方是那个“卷”字,这是属于绘声绘色的细节描写,但我真的想像不出乌贼是如何把鸟儿“卷”进嘴巴里的。这个说法出现一本叫做《初学记》的书上。这是唐玄宗时官修的类书 ,编写这本书的人叫徐坚,是我们浙江湖州人,进士。“常自浮水上,鸟见以为死,乃卷取鸟,故谓之乌贼”这段话虽然出现在徐坚的书里,但不是他原创的而是辑录的,来自于汉代的《南越记》,作者姓沈。看来徐坚博览群书,并且做学问还是一老一实的。 画外音:《南越记》上关于乌贼的记载,估计影响了很多读书人。“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一些读书人往往通过博览群书来积累知识,他们或许连韭菜与小麦也分不清楚,但照样著书立说,这样就难免以讹传讹。后来有一本《图经》,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个人写的,也承袭了《南越记》的说法,不过有自己的“创新”。 “图经”,其实是一种书籍类型,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是“看图识字”那种,只不过它不是用来识字的,通常是用来识山川名胜的,也可以识风物,当然还可以识土特产,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图文并茂”的书。这本年代作者不详的《图经》,对乌贼是这样让人家来认识了解的:“能吸波噀墨,溷水以自卫,使水匿不为人害。”一句“不为人害”其实已经出现了知识性的错误,因为乌贼喷墨,并不是防人的,而是防海洋深处性情凶猛的鱼类的,譬如鲨鱼啥的。“不为人害”生生把乌贼描述成在小水渠里打浑的小泥鳅,让人忍俊不禁。乌贼如果也识字,它肯定表示不服。重点是,《图经》还说:乌贼“性嗜乌,每曝水上,有乌飞过,谓其死,便啄其腹,则卷而食之,以此得名;以其为乌之贼也。”这里跟《南越记》说法基本相同,区别是用“乌”替代了“鸟”。“乌”与“鸟”容易看错,在繁体字中,相似程度更高。不过根据文中的口吻,《图经》的作者显然是有意作了修正,刻意写成“乌”字的。它觉得用“鸟”字说不通,如果“卷而食之”是鸟,那应该叫“鸟贼”才对;只有它“卷而食之”是乌——也就是乌鸦,那“乌贼”的称呼才是匹配的,才是名正言顺的,才是恰如其分的。 这是乌贼第一次躺着中枪,平白无故让自己与乌鸦结下了梁子。 乌贼第二次被污名化与它的墨有关。宋末元初词人、学者周密写过一本很有名的笔记体著作叫做《癸辛杂识》。《癸辛杂识》记载了许多不见正史的遗闻轶事、典章制度,并记及艺文书图、医药历法、风土人情和自然现象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它的评价是“究非寻常小说家之可比也”。在这本《癸辛杂识》续集里,有一短文叫《乌贼得名》,说:“世号墨鱼为乌贼,何为独得贼名?盖其腹中之墨,可写伪契券,宛然如新,过半年则淡然无字,故狡者专以此为骗诈之谋,故谥曰贼云。”意思是说,有人拿乌贼的墨当正常的墨汁使用,用它写借条、签合同,结果时间一长,乌贼的墨汁是要褪色的,真正成了一纸空文,上面啥字也没有了,就达到了赖帐、诈骗的目的。乌贼的墨汁是不是真的会褪色暂且不论,问题是诓人钱财的是心术不正的人呀,凭什么让乌贼背这个黑锅?让它背上这骂名? 其实,周密写的《乌贼得名》依据的原始资料还是那本沈大人写的《南越志》。《南越志》里说:“乌贼怀墨,江东人取墨书契以绐人物,逾年墨消,空纸耳。”两厢对照,周密的文字有所发挥,譬如“宛然如新”呀“淡然无字”呀,但他把“逾年”改成了“过半年”,不知他是否验证过?更主要的他把“江东人”这个主语给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狡者”。“江东人”是谁呀,就是西楚霸王项羽的老乡呀——他不是说“无颜见江东父老”呀,这指向实在是太明确了,有地域歧视之嫌。看来周密是个讲舆论导向的人,他知道诓人钱财的仅仅是一小撮“狡者”,并不局限于“江东”,他不想把乌贼得罪了同时也把“江东人”也得罪了。唐代的段成式就不是很老练了,他在《酉阳杂俎》里是这样写的:“江东人或取墨书契,以脱人财物,逾年字消,唯空纸耳。”段成式的文字似乎更忠实于《南越记》,基本是照葫芦画瓢,稍有变动而已——他还是把“江东人”给点明了。 画外音:乌贼墨或许真的会褪色,因为历史上有一个叫宋迁的人,写过一首《寄试莺诗》,里面有两句是这么写的:“誓成乌鲗墨,人似楚山云。”宋迁感叹山盟海誓并不靠谱,把周边一些读书不多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乌鲗墨一词有什么奥秘。宋迁并不是很有名,唯一能确认是元朝或者元朝以前的人。 但无论“卷而食之”也好,“逾年墨消”也罢,乌贼是躺着中枪的。 投稿E-mail:ljz@cnnb.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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