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也喆

    高耸的马头墙，灰墙黛瓦，落叶与烧焦的报纸满地的四合院，一副战后江南小城的破败景象。

    观众们就坐在老式竹椅上，脚踩着枯黄松脆的落叶，像是从门前路过，不经意间窥到这户人家的家事。

    熟悉中国电影的人都知道，1948年，费穆执导了黑白电影《小城之春》，这是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

    “小城之春”的故事，辗转了69年后，在宁波月湖盛园的四明香堂上演了。

    这是甬剧史上第一部沉浸式实验甬剧，是宁波市甬剧研究传习中心与上海戏剧学院研究生部共同合作的。这部甬剧由“梅花奖”得主王锦文饰演周玉纹，甬剧名票钱后吟饰演章志忱，甬剧研究传习中心的演员郑金豹和钱肖玲分别饰演戴礼言和戴秀。

    从前的甬剧是镜框式的，演员与观众分布在各自的区域，演员在舞台上演，观众在底下看，舞台的台口，有一道看不见的墙，隔开了演员与观众。

    而这部戏不同，一群年轻人与表演艺术家，天马行空的创意与古老的戏曲、古老的建筑之间发生碰撞，那种强烈的反差，让你直呼新鲜洋气之余，颇有许多玩味之处。

    演员就在观众席里冒出来，角色的哀婉忧伤就在你身边发生，近得你起身就可以帮她揩泪。

    你沉浸其中，可以看到志忱在桌子底下拉玉纹的手帕，也能看到玉纹在暗暗扯志忱的袖子。

    观众的视角也不仅限于正前方，四合院的侧方檐廊，屋内的床沿，月洞门、甬道、厢房，甚至是可以藏匿人的衣柜，都是戏剧展开的空间。

    戏从火车轰隆声中开场，戴秀在观众中间穿过，奔跑着大喊“章大哥！快来呀”。

    章志忱一身风衣，满身风雨，拎着一只皮箱，怀着乡愁回到家乡，探访老友戴礼言，并为他治病。

    志忱与戴礼言的妻子玉纹一照面，人物之间的关系便变得微妙起来。原来志忱是玉纹旧时的有情人，因为玉纹母亲的阻拦，加上志忱外出闯荡，这段感情才无疾而终。

    剧中有很多细节，体现了导演的心思，很有新意。比如第三场是戴礼言妹妹戴秀16岁的生日宴，本是闹猛热络的聚会场景，却显出悲凉孤寂的气氛，每个人都是满腹心事不能言。

    戏曲唱词的主要功能就是人物心理活动的外现，因此，这一场重头戏里，有大段大段的唱词。

    玉纹烧了一桌子菜，邱隘咸菜黄鱼汤，冰糖甲鱼芋艿羹，还有酒糟带鱼。戴秀看到这个菜，就大叫起来，这个菜哥哥是不能吃的。

    戴礼言久病不愈，整日咳嗽、吃药，自然是不能沾酒与海鲜。

    玉纹马上辩白：是我想吃。

    戴礼言也帮玉纹说话：偶尔吃吃，没关系。

    这时候，章志忱却体悟到玉纹的一番良苦用心，明白了酒糟带鱼，其实是玉纹烧给自己吃的，因为这道菜是他少年时的最爱。

    志忱在唱“偷眼看，把她望，谁能解酒糟鱼里藏文章”时，其他人的动作都停顿了，戴礼言咳嗽时握紧的拳头举在半空，玉纹和戴秀也都停住了筷子，仿佛是一个凝固的时空。

    细想起来，人物的心理活动其实是短暂的几秒，但化为唱词却要唱几分钟。导演是在用间离的手法，告诉大家真实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差异。

    后面几处人物心理描写的唱段，也是这样停顿的处理。

    然而，到了戴礼言发现玉纹对志忱眉眼里深藏的温柔缱绻，在繁弦急管下，大唱一段时，玉纹、戴秀、志忱三人却还在继续划拳、喝酒、调笑。

    为什么这里没有停顿呢？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导演的深意：这是戴礼言从酒桌上抽离出来，在恍惚的觥筹交错中，生发出来的感慨，真实时间与心理时间是统一的，所以不用停顿。

    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叫绝。

    剧中还有一个重要道具——红线交错的衣柜，一共出现了4次。

    第一次是玉纹给初到戴家的志忱送被子，两个人局促得不知从何说起，却在衣柜里找到了昔日青梅竹马的回忆。衣柜是玉纹少女时代的梦。

    第二次出现是在生日宴后，志忱与玉纹两个人在柜子旁剖白心迹。志忱希望玉纹跟他走，却又害怕自己无法为这个女人负责，他的欲拒还迎勾起了玉纹心底里的痴情。志忱行动趔趄，磕碰到了柜子，其实是他内心游移不定的写照。当玉纹铁了心要跟他走时，他寻了很多理由拒绝了她。衣柜在这里，是玉纹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内心。

    第三次出现，是戴礼言在志忱的衣柜里发现了玉纹的手帕，他痛心疾首，却做出了一个令人唏嘘的决定：吞安眠药，成全志忱与玉纹。

    第四次是志忱准备离开戴家时，衣柜上方飘下来许多落叶。落叶难归根，落叶不复春，志忱终究不属于这里，玉纹也永远走不出这座小城。

    玉纹最终没有跟志忱走。两个人之间的隔阂，并没有因为十多年的世事纷繁而消失殆尽。

    志忱以一句“你醒一醒，你现在已经是礼言的妻子了”，浇灭了玉纹的一往情深。

    戴礼言的自杀成全，让玉纹终于含泪明白，她与志忱没有在一起的根本原因，是章志忱爱得不够深，也不够勇敢。戴礼言可以为她去死，志忱却连带她走的勇气也没有。

    她与志忱，一个从容静寂，为爱不顾一切；一个风雨飘摇，懦弱自私，他们从一开始就有缘无分。

    去年春天，我采访甬剧名家王锦文的时候，她曾说自己还有未完成的戏剧梦想，还想探索实验性质的甬剧。当时，我只以为这是她对遥远未来的设想，没想到，这个概念化的想法这么快就落地生根，花团锦簇。

    很有意思的是，该剧的导演金好好，是主演王锦文的女儿；编剧徐雯怡，是原宁波越剧团著名范派小生王芳的女儿。

    两对母女，两代戏曲人，共同完成了甬剧从传统到现代的一次小小的传承与革新。

    剧照  应佩佩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