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业军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一上台翟业军就讲起香港电影是如何改写京剧的，一如他的评论写作风格——直截了当。整场讲座，翟业军以睿智的谈吐，配以京剧《游龙戏凤》、电影《龙凤店》的视频，深刻地阐释了“京剧中的李凤姐是世俗的，香港电影中的李凤姐是忧伤的，人们需要观看忧伤的李凤姐，来满足一种超日常的幻想和体验”这一见解，让人听后有恍然大悟之感。

    人物名片

    翟业军，2004年6月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浙江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所副教授，硕士生导师。著有《春韭集》及论文100多篇，多篇作品引起广泛讨论。

    3月10日，翟业军亮相宁波市图书馆“天一讲堂”，主讲了《游龙戏凤：从戏曲到电影》。

    京剧中的李凤姐是世俗的

    《游龙戏凤》是一出很有名的京剧，说的是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来到山西大同，在梅龙镇的一个小饭店里遇到看店的美女李凤姐，两人之间发生的一段故事。

    翟业军认为，这戏用两个字概括就是“调情”。在中外艺术史上，调情并不鲜见，如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也充满了调情，但《游龙戏凤》中的调情自有它的别致。像《倾城之恋》，像苏小妹三难秦少游等，都是一种文人墨客式的风雅，而《游龙戏凤》彻头彻尾没有这样的风雅，但它又不是全然的恶俗，而是介于两者之间、贴近老百姓世俗生活的一种“俗”！

    剧中的李凤姐既有对金钱、地位毫不掩饰的热衷，也有少女出自本能的娇羞。“这样俗的趣味在文人眼里是上不了台面的，却是京剧的根本特点和立身之本。其实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都是俗的，无非就是婚丧嫁娶。但这些在文学和艺术史上基本是被忽略的，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以认定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是多么了不起的一部作品，因为从前的作家特别男作家是不会写这样的东西的。整个文学界的判断标尺是雅的，而京剧的特点恰恰在于说出了一般创作者不敢说的俗而又俗的东西，这正是京剧长盛不衰的生命力之所在。”翟业军说。

    在翟业军看来，京剧不会发出“生存还是毁灭”这样高级的问题，它演的都是老百姓关心的话题；京剧的语言也都是大白话，不具备文学性。李凤姐在知道对方是皇上后，“听一言好似入梦境，真龙天子落房中，我这里向前忙跪定，尊声万岁把我封”，没有任何羞怯就跪下求封，展露出了老百姓攀龙附凤的强烈愿望。“这种俗就是我们最普遍的人生，京剧一点都不装，把老百姓真实的心声唱出来了，老百姓当然喜欢看。”

    究其俗的原因，翟业军认为是因为京剧根植于商业的土壤。哪怕像梅兰芳这种超级大腕，也是根据上座率来获得报酬的，行话叫“椅子钱”，今天一共多少把椅子坐人了，就有多少钱。既然如此，那就一定要让老百姓喜欢，所以京剧几乎就是俗的。

    电影中的李凤姐是忧伤的

    翟业军说，香港电影与京剧一样，孕育于高度商业化的土壤，热衷于搞笑、悬疑、言情等故事，它们甚至比京剧还要俗很多。因为京剧虽然故事和语言都很俗，但其唱念做打都非常细致和精微，经过无数代的锤打形成的程式化本身是蛮精美的。

    由任贤齐和大S（徐熙媛）主演的香港电影《龙凤店》讲的也是正德皇帝和李凤姐的故事，沿袭了港片一贯的搞笑风，但是，电影的结尾处，当李凤姐知道店里的小二是皇帝时，她的脸上写满了疑问、不解和伤心，随着泪水的滑落，她慢慢转身而去，这个决绝的转身背后正是李凤姐以及整个香港电影人在梦的世界里，对于一切世俗的东西，特别是名利的坚决的拒绝。

    电影中的平凡女子李凤姐，不需要夫贵妻荣，她只要一份实实在在、天长地久的爱情，这份爱情必须绝对纯粹，容不得一丁点的欺骗，哪怕是皇帝善意的欺骗。这是一个只把爱放在心头的李凤姐，也是一个忧伤的李凤姐。

    从中可以看到，香港电影的逻辑是：最极致、最绝对的欢爱与名利是势不两立的，只有彻底放弃了名利之后，才能获得真爱，这份爱情是超凡脱俗的。

    但现实生活中，当李凤姐得知心上人是皇帝时，她真的会忧伤吗？《龙凤店》的拍摄者和观众真的相信世间会有如此绝对的欢爱吗？现实情况往往是，在电影院的黑场效果里，观众会被这个忧伤的李凤姐所感动，但是一走出电影院，立马转换频道，做回一个欢欢喜喜讨封的李凤姐。影片女主演大S不也是这样吗？她嫁给了“俏江南”的小老板汪小菲，她绝不可能做忧伤的李凤姐。

    每个人都有权偶尔做做白日梦

    翟业军说，从欢喜的李凤姐，到忧伤的李凤姐，可以看到京剧与电影在本质上的不同。“京剧里的李凤姐，让我们有点鄙夷，但又有点欢喜，因为她就像我们本身一样，只是文化的精英主义偏见让我们很少认识到它的价值，就像我们很少能够看清楚自己一样。电影则是异托邦，是永远无法成真，也不必成真、不能成真的白日梦。”

    比如电影《泰坦尼克号》，它最大的灾难不是轮船撞上了冰山，而是“假如没有撞上”，那太可怕了！杰克带给露丝的爱情，这么纯粹、这么眩目，够她回忆一辈子，但如果轮船没撞上冰山，一个贵族小姐要和一个穷小子共度为柴米油盐烦恼的漫长人生，这样的人生是无法想象的。

    《泰坦尼克号》带给我们的启示是，首先，露丝需要一份打破自身身份的范例和上层社会暮气沉沉的爱情，这种爱情给她的生命以另外一种空间和可能，但是这份爱情必须以灾难的方式被毁灭掉，那才不会干扰她现实世界的安稳，她现实世界的安稳甚至会因为这份曾经的爱情而越发安稳起来。其次，观众也需要这种最纯粹的爱情。最纯粹的爱情其实是不稳定的，而观众在影院的黑暗中短暂拥有了爱情就够了，让影院永远封存住爱情，就像轮船撞上冰山永远封存了一段只能用来追忆的爱情一样。

    翟业军最后总结说，日常生活中其实人们不需要这种纯粹的爱情，谁会真的放弃皇帝而去选择一个一文不名的店小二呢？“但我们需要时不时地去电影院做一下白日梦，每个人都有权偶尔做做白日梦。”京剧是俗生活本身，而电影是俗生活的倒错，“我们通过电影来存放和满足一种超日常的、反日常的幻想和体验，因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太平常了，所以需要那种不稳定的东西让我们释放一下，并从此安稳地生活在一向如此日常的世界里。”

    翟业军荐书

    1.推荐书目： 《霍乱时期的爱情》

    加西亚·马尔克斯（哥伦比亚）著，徐鹤林等译

    推荐理由：这里有卑微的爱情，羞怯的爱情，行礼如仪的爱情，绝望的爱情，疯狂的爱情……爱情总是在不可能的地方萌生，总会推开所有的阻拦疯长，爱情甚至会带着我们飞离地球，就像那艘永远不会停泊、既孤独又骄傲的船！

    2.推荐书目： 《许三观卖血记》

    余华

    推荐理由：这篇小说是余华用古希腊悲剧、浙江越剧和民间叙事诗的样式写出的一首朴素到稚拙、深情到绝望的长诗。长诗关乎时代，更关乎人性，它试图蠡测出人性的韧度、深度、广度，它告诉我们，人生就是一首回环往复的无字歌，就是一条起点接着终点的长长的路。

    活动预告

    1.讲座《心灵的终极安顿——王阳明四句教新解》

    时间：3月17日14:00 地点：市图书馆三楼报告厅

    主讲人：贾庆军，南开大学史学博士，现为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历史系副教授，主要从事浙东学术、中国思想史、中外文化比较研究。著有《冲突抑或融合——明清之际西学东渐与浙江学人》《浙江古代海洋文明史（明代卷）》等。

    2.讲座《通过音乐的人性发现》

    时间：3月18日14:00 

    地点：市图书馆三楼报告厅

    主讲人：杨燕迪，音乐学家、音乐批评家、音乐翻译家，现任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贺绿汀中国音乐高等研究院执行院长、音乐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音乐的人文诠释》《音乐解读与文化批评》、“杨燕迪音乐文丛”（《歌剧的误会》《遗憾的聆听》《何谓懂音乐》）等，曾获“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等多种荣誉称号。

    本版撰稿 记者 俞素梅

    摄影 通讯员 万佳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