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琼 在很多人眼里,回外婆家是件有仪式感的事,因为通常都得等到逢年过节。我家的情况不太一样。外婆家跟我家只隔着三间窄窄的街面房,日常的对话大概是这样——我妈站在自家门口喊“吃饭咧”,我和姐姐坐在外婆家里答“来啦!” 住得近的,还有我的表姐妹们。有那么多的小孩子在,外婆家里总是很热闹,但要问最吸引我们的是什么,答案是——点心。 首推乌饭。乌饭其实是白糯米做成的,只因加入了南烛叶的汁才变成了黑色。制作过程有点复杂:洗干净的南烛叶要先捣碎后浸泡在水里,一天一夜后用洌出的南烛水浸泡白糯米,洌过一次水的南烛叶继续浸水,再经过一天或者一夜的浸泡,才能将新洌出的南烛水和浸透了南烛水的糯米按一定比例煮成米饭。乌饭是甜味的,煮的时候要放糖,但糖不是随便放的,白糖鲜,红糖甜,搭配着放才能有最好的口感。浙江、福建等很多地方都会在春天用南烛叶汁做饭,但大部分到这一步就完成了。外婆家做的乌饭可没那么简单,接下来得用特制的捣杵将饭粒碾碎,装入托盘,压实,撒上炒熟的白芝麻,待凉却后,再切成方块,这才算完工。乌饭凉凉的、甜甜的、香香的,既美味又耐饥,下午放学回家后当点心吃是最好不过的。放入油锅里稍微煎一下吃也可以,但是油要少,火要小,这样皮是脆的,内里是软的。 擂沙麻团是四季都吃的,一般也是当下午点心。这种点心的制作过程相对简单,通常由外婆来做。烧好的白糯米饭用捣杵碾碎,搓成一个个小圆团,放入早就准备好的黄豆粉或者芝麻粉里一滚即成。不像乌饭得等到凉了再吃,擂沙麻团要边做边吃才好。那时候的我们,像一排嗷嗷待哺的小麻雀,围在外婆边上咽唾沫。至于谁先吃,那就得看午睡时谁的表现比较好了。 黄豆粉和芝麻粉都是自己家里磨的。磨盘不太大,就放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我们小孩子常被要求加入磨粉的劳动:一个竖起空拳把炒熟的豆子或者芝麻一点点送入磨眼,另一个握住手柄慢慢转动磨盘,不一会,粉末便从四围掉下来,落在底层盘的沟槽里,外婆用棕榈做成的小刷子细细地将它们收入盘中待用。黄豆粉和芝麻粉里拌了糖,装在一个个玻璃瓶里,不做擂沙麻团的时候还可以拌饭吃。吃过擂沙麻团的脸花猫似的,舔一下嘴巴四周,甜甜的,再舔一下,还是甜甜的。 炒年糕片通常是在暑假,那时表哥也会来外婆家里小住。天气炎热,炒制工作必须在晌午前完成。外公担任总调度。为了保证年糕片脆而不焦,偌大的铁锅里每次只准放入两三把。刚入锅的年糕片,还未受热,翻炒的幅度和频率要求都不高,这是孩子们干活的时间。我们踩在小板凳上胡乱翻炒,待到手酸时立刻换另一个,换手一定要快,否则就有炒焦的可能。等到年糕片完全受热,开始膨胀,外公就会捋着袖子说:好,现在我来了!高个子的外公挪开小板凳,站在灶前大力翻炒,铲起铲落间年糕片一点点变焦黄。年糕片分甜、咸两种口味,咸味比较好炒,下锅时先放盐就行了。若要做成甜味,就得在起锅前浇上糖水,这是高难度的核心技术。水和糖的比例多少为宜?何时倒入最合适?外公搞研究似的试验过很多次。 炒年糕片对火候的要求非常高,不旺不易熟,太旺容易焦。烧火的是外婆。那时用的还是大灶,但已装上了电风箱。外婆用特制的长铲将锯末送进灶内,一拉风箱,火苗霍霍往上蹿,待到快要起锅时,拉灭风箱,火苗一下没了气焰。其实,比起翻炒,我更愿意坐在外婆身边看火焰时高时低。 青麦果、粽子也是每年必做的,因为我自己不是太爱吃,尤其是豆沙馅儿的,所以不太留恋。灰汁团、冻米糖、麻花也都做过那么一两次,大约都不太成功,印象不深。但有那么几样精益求精做成的美食,足以让我们心心念念了。外公外婆都是极顶真的人,他们做点心时对细节都很讲究——碾糯米饭得要有专门的捣杵,乌饭一定要撒白芝麻,年糕片必须得薄……这就把我们的嘴养得很刁,以至成年离家后常常挑剔这个点心韧度不够、那款美食甜度不对……机械或半机械批量生产出来的美食,怎么可能有外婆家的古早味呢? 三月的一天,92岁的外婆在梦中长长地睡去。老屋仍在,老磨仍在,此生却再无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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