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彩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在冷得半死的冬夜,张岱独往西湖看冰雪万千,这是一种何等雅兴?谁想,湖心亭中已有两人对坐煮酒,“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自然大喜过望。 论坛里曾有人发帖问:你觉得古人做过最浪漫的事情是什么?答案中排第一的是:湖心亭看雪。王小波说:“一辈子很长,要跟有趣的人在一起。”若是生在晚明,那一定要跟张岱在一起。 张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有各种兴趣爱好,几乎精通晚明所有的艺术门类。张岱曾说:“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有缺点、有嗜好的人才能愉快地做朋友。他的朋友圈包罗万象,有学历史的“读史社”,弹琴的“丝社”,写诗的“枫社”,还有斗鸡走狗的“斗鸡社”,隔三差五地就呼朋唤友出来聚会,堪称史上最有情趣的人。 现在很多人过得不幸福,并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因为他们不讲究生活情趣。曾经有个词语刷爆朋友圈——空心病,意思是年纪轻轻就感觉疲惫、孤独、迷茫、焦虑,感觉学习和生活没什么意义。其实,让大多数人感到累和疲惫的并不是生活本身,而是他们对生活的态度和生活方式。 东晋名士王子猷,某天半夜醒来,心血来潮想见朋友戴安道,于是带着仆人划着小船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是夜大雪纷飞,王公子喝着小酒,船行一夜方到。到了戴先生家门口,王公子忽然掉头就走,别人问起,王公子潇洒地回道:“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好一个潇洒自适真性情!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生固然需要努力奋斗,但这些却不是人生的本质和终极目标,人生不过是一场旅途,重要的是赶路的心情和沿途的风景,是你的姿态,而不是抵达。 人到中年的杜甫,仕途失意,颠沛流离,一生饱受贫病的折磨,但他对种种人生况味,似乎有着异于常人的兴趣。“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彼时,他虽然家贫、妻老、子稚、身病,快愁死了,但是没关系,他说咱们家门前有清江,堂上有飞燕,水上有鸥鸟,咱们不是没有玩具吗?不要紧,老妻会画棋局,孩子会做鱼钩,都是天然的材料,咱们还有故人送米,再说,清风明月也不需要买,最要紧的是一家人齐齐整整,那么此生还有何求? 杜甫用平凡生活的水滴石穿成全自己,把最平凡的事物逐一归位,让它们在无趣的序列中呈现有趣的秩序之美,因而能在生活的荒漠里开出一朵希望的花。 生活会用平淡消磨我们的热情,做一些无用但喜欢的事,适时地取悦自己,唯有这种情趣能让你对抗强悍的现实。即使是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也一样能找到心灵的慰藉。传奇的承天寺夜游,东坡先生本来是要解衣入睡的,忽然看到月色入户,就生出夜游的兴致,跑出去找张怀民。月夜处处都有,却是只有情趣高雅的人才能欣赏得到,也只因有了人的欣赏才会有月色的美。讲究生活情趣的过程,也是愉悦身心、重获希望的过程。 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中也说:“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把生命浪费在这些美好的事情上,才能以精神的丰盛来对抗现实的束缚,感知幸福。 民国文人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梁实秋。1938年,梁实秋到重庆定居,建了一所瓦房,取名“雅舍”。其实这不过是一间乡下茅舍而已,“窗户要糊纸,墙是竹篾糊泥制灰”,地板踩上去颤悠悠的吱吱作响,隔音也很差。梁实秋便写文调侃:“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雅舍之所以雅,不在条件,全在主人骨子里的风致。诗人方令孺曾拜访雅舍,看见门前有几株梨花,盛开之时淡泊风流,一点也看不出是茅舍人家。 梁实秋将这份平淡的生活写成《雅舍小品》,博雅从容,一字一句都有真味。他说:人生在世,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随处皆是,只要把心胸敞开,快乐也会逼人而来。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鸟跳跃啄食,猫狗饱食酣睡,哪一样不令人看了觉得快乐? 如果说中年油腻,那并不是因为我们容颜老去,或是物质欠缺,而是内心失去了对人对事的热情和胸怀。 活得有滋有味的人,都是从心底懂得欣赏生活的人。冰心说: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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