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妍捷 所谓的“江湖”大概是属于男人们的事情,因此从影片开始,镜头里的男人们就很多:小小的会场里,一排排拥挤的位子上,几十个大老爷们正抬着头咧着嘴傻乐着,时不时遵照主持人的要求鼓鼓掌起个哄,算是对舞台上那个正在表演用牙齿叼起自行车原地转圈的男杂技演员卖力付出最好的回应吧;推开隐藏在角落里的暗门,是一群群五大三粗的人,正三五个围成一桌一桌,或打牌或搓麻将,放肆地“吞云吐雾”……于是,这个女人一出场便惊艳了整个画面:她的容貌不是一等一的出挑,齐刘海刚好盖住了眉毛,乌黑的秀发整齐地散落在肩头,个子不是很高,有点微胖的身材罩着性感的时装,举手投足间却没有风尘女子的扭捏。她就这样大大咧咧地穿过一桌桌男人,走向屋子深处的那张方桌,一路迎接男人们恭敬里带着些许戏谑的目光:“嫂子好”、“呦,巧巧来啦!”有男人干脆站起来跟她打招呼,也有男人嬉皮笑脸地逗她。她一律不恼,听不下去了,直接利落地挥出拳头,打在两个贫嘴男人的后背上,发出“砰砰”的闷声。她呢,依然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来到自己男人郭斌身边,她连个招呼也没有打,直接坐下去,顺手抢去郭斌手里的烟一口口抽起来。前十几分钟的序幕里,这个叫作巧巧的女人台词不多,大多数的场景里,她只是跟着郭斌在2001年的山西大同,蹦蹦迪,吸吸烟,拜拜关公,喝下一杯杯白酒来敬郭斌手下那帮来自五湖四海的“马仔”兄弟。 一百三十六分钟的电影《江湖儿女》里,虽然故事是围绕赵巧巧和郭斌这两个人物进行的双线叙事,但整部内容最终还是明显地偏向了赵巧巧。尽管郭斌提供了全片所有的动作线,可他由于内心过于执着,外在受到的所有压力也不够对他“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做老大”的世俗世界观和精神世界观造成压倒性的威胁,因而从头至尾人物的命运变化不大,我对他关注的动力也逐渐缺乏。 不过赵巧巧则要比郭斌丰富得多。她是大同国有煤矿矿务队中一个老员工的女儿,本分人家出生的她却喜欢去舞厅跳舞,平日里做着野模特的工作,跟一个当地的“古惑仔”同居。由内而外,赵巧巧似乎就是一个大胆的辣妹形象。可当听到自己父亲借着酒劲用单位的广播诉说领导的不法行为时,她却一脸着急担忧,但也只能无奈地拔出广播插头,然后领着父亲缓缓离开,车站告别时更是好言相劝父亲想开一些。摸到郭斌手里的枪时,她的眼神明显在不断躲闪,说自己不是郭斌口里的“江湖人”,也讨厌男人们的“江湖”,哪怕郭斌手把手教巧巧开了一枪,她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奋来,只是带着涣散的眼神看着前方,表情平静。 这样一个女人,当她面对男朋友在闹市区突然遭遇街头混混堵截殴打时;当她面临持枪判刑时;当她出狱赶着去奉节找郭斌,几次寻而不得又没有多余的钱生活时,她会如何做出选择,而这其中表现出的左右为难的痛苦让我揪心。我想,这应该也是贾樟柯本部新片真正的核心戏剧张力:一个人面对完全无法掌控的突变和压力时,人性里会迸发出怎样惊人的威力呀! 影片里,它是赵巧巧朝天开枪时的果敢:遭到不知名的帮派围堵前,赵巧巧还是一个坐在郭斌车上抽着人家送来的雪茄的“嫂子”,械斗开始以后赵巧巧原本可以坐在车后座上自己保命,但看着心爱的男人被几个小混混摁着头撞汽车引擎盖,头破血流,她选择掏出手枪,霸气地走下车,朝天鸣枪示警,随后将枪口对准小混混们。这股强大的气场,这份一气呵成娴熟的举动,谁又能想到她曾经只开过一枪! 它是赵巧巧顶罪时的魄力:在审讯室里,民警问了赵巧巧两次关于枪的所有者的问题,第一次她承认得极其干脆;第二次当民警说明持枪的恶劣性后再次讯问,赵巧巧想了很久,画面里的她紧握双拳,是心里艰难斗争的表现,最后她还是选择替郭斌——这个她深爱的男子扛下了“私藏枪支”的罪责。这种表面的冷静与内在的压抑,被演员赵涛表现得相当准确,这种绵密的压力也让她做出的这个最终决定变得摄人心魄。 它是赵巧巧决定与郭斌分手时的坚强:五年后赵巧巧出狱,郭斌已经去了奉节。为了找到自己的男朋友,她坐船而下,路上被人偷了钱包,还差点遭到了强暴。历经千辛万苦,当郭斌终于来见她时,她选择与爱了十多年的男人分手,没有一丝的留恋,干脆而决绝。父亲过世了,爱情也离自己而去,从这一刻起,赵巧巧选择只为自己活着——那一晚,她提前一站下了车。她用自己的未来,来与过去所有的打算告别,来证明自己的蜕变…… 写到这儿,我只是想说刚看到“江湖儿女”这四个字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这本应是一部探讨时空流转下人性善变的宏大命题电影,可惜在我眼里,导演还是没能拍出那片江湖,不过好在,他活灵活现地展示出了一个女人的成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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