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磊

    我时常嘲笑自己是一个长得有年代感的男人，额头斑驳的皱纹里写满了光阴的故事。聊以自慰的是，许多败荷衰草般的索寞往事，经过岁月无声的淘洗，残留下来的都是温情的回忆，宛如寻常一首歌。

    1996年7月，我中师毕业参加工作，回到我原先就读的初中母校做了一名语文老师。当时，国家正处于由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过渡阶段，而在经济相对落后的皖北地区，市场的春风还没有按计划吹进来，比如人事制度方面依然采用着老办法，计划内的大中专毕业生，政府仍包分配，不用签今天所谓的就业协议。将用人彻底推向市场，则是1999年以后的事了。

    我当时就是揣着盖有县人事局红头印章的派遣证到单位报到的，附带的还有县粮食局核发的粮油本。顺带提一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过来的人，一提到“单位”两个字，心头总不免有份温暖在激荡，那曾经可是一种扎扎实实的归属感和荣誉感。

    那个红皮的粮油本到手后，我从未使用过一次。事实上，当时已经用不到了。核发是形式大于内容，走走程序罢了。红本本至今还躺在我的档案柜里颐养天年。

    1998年以前，我所在的中学会给每一位新入职的教师分配一间住房。只要不调离，你就拥有永久使用权。里面有一张一米五宽的实木床，是学校“御用”木工单师傅纯手工打造的，另有一套办公桌椅和一个脸盆架。单师傅是我的亲表叔，我当时还利用这层关系，比其他同事多做了个三层的小书架。

    1999年房改，学校核算建造成本后，每间房子作价七百六十元，把所有权也卖给了老师。所以公办教师，在老百姓眼里就是摔不烂的铁饭碗，用我庄里长辈们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现在吃公家饭了，不用再钻地沟子了。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多得劲儿（土语，舒服的意思）！”我大多一笑了之，因为他们无法切身体会那几年这碗饭实在不好端。

    过去，有句家喻户晓的顺口溜叫：“手术刀，方向盘，走红干部，营业员。”说的是计划经济如火如荼的年代，这几类人最吃香，最为世人所羡慕。

    我1996年参加工作时，月工资三百六十多元。上班不久，我买了一辆三枪牌轻便自行车，一个月的工资差不多花完了。不是我奢侈，是物价确实不便宜。那几年，我最不愿听到却又不免时常听到的一句调侃老师的话是：“馊先生寡大夫”。大夫不寡，在我们当地很有身份，凑数陪绑而已，讥笑老师抠门算计才是重点。老师也想阔气，问题是收入不允许，总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吧。

    那几年，学校里流行冬款真皮拉链衫，一件七百多块，不少同事都买了。我一度很纳闷平时一个个省吃俭用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个花的人，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后来，我恍然大悟，皮衣耐穿，又显档次，长远看绝对划算，的确会“算计”。不过，我始终没舍得买。

    中国是个熟人社会，办事首先想到的是找关系。职业的缘故，老师人脉资源少，别人办事求不到你，地位又因此而进一步弱化，真不如小车司机受人待见。有时候，你也不能完全怪老百姓眼皮浅，这就是活脱脱的现实。

    有点遗憾的是，有时候老师之间也互相鄙薄，你瞧着我没出息，我看着你也没啥盼头。“馊先生寡大夫”这句话，有一次竟从一位同事嘴里蹦出来，他当时正眉飞色舞地评价另一位同事。幸亏我一向不戴眼镜，否则保准掉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我们当时的工资属于乡财政负担，2000年以后才收归县财政统筹。一个落后的农业乡镇，工业没有，农业又不景气，仅靠微薄的地税、农业提留款和上级下拨款养活那么多吃财政饭的人，确实够难为政府的，这也是客观情况。

    最不堪的是1999年，乡里实在发不出工资，领导开会的声音也比从前温柔了许多。后来，他们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先进经验，联合了一家外地化肥厂，发化肥来抵教师工资，根据工资额的多少分配数量。我至今记得，化肥名头很高端：“中美合资复合肥”。当然，价格也很高端：120元一袋。我那时月工资五百元不到，父亲是民办教师，工资比我还低，我们爷俩半年的工资换来了一拖拉机化肥。

    工资不正常，姐姐当时正就读于省粮食学校，我也在淮南教育学院脱产进修，每年都要交一笔不菲的学费。一大家子还能生活得不至于狼狈，很大程度上要感谢家里的那十来亩薄田。说它“薄田”，其实是故作风雅之词，很不厚道了。那两年，棉花、花生、油菜等经济作物连年丰收，收成很贴心。当然，高端化肥都派上了用场，肥效居然不错，这也算得上一件幸事。

    半年时间，快得像翻饼一样，接下来的工资还是没着落。乡领导又别出心裁，有了升级版举措：摊卖商品粮户口，一个户口标价540元抵给老师作工资。至于你最终卖到手多少钱，卖掉卖不掉他们不管，反正工资结算时就是这个价，没得商量。这样，我下半年的工资，五个户口本又打发了。

    今天看来，这款户口唯一的好处是免除义务工。尤其对于那些常年在外打工的人来说，冬季农闲时节，就不用专程回来应付挑沟打塘修路之类的公活了。否则，往返的花销，可能还不止这个数。所以户口对这部分人还有点吸引力。至于上级教我们背书的其他好处，纯属噱头。

    事已至此，抱怨解决不了问题，各显神通吧！记得我家的亲戚朋友能动员的都动员了，好话说了几箩筐，最后还烂了两个户口在手里卖不出去。脱了手的，印象中也没一个是足额卖掉的，有些亲友的钱拖了两三年才给清。即便这样，我们也感恩戴德了，毕竟是自己厚着脸皮上杆子找人家的。

    也是在2014年这一年，李宗盛大哥的《山丘》火遍了海峡两岸。我一个小人物，自然没有“喋喋不休，时不我与的哀愁”，但这首歌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可以活得不优雅，但不能够不淡定。人生没有枉走的路，没有白吃的苦，先难而后获，上帝也认这个理。

    重教首在尊师。如今，家乡教师的工资比以前有了大幅度的提高。这一方面，得益于国家经济的大发展，国家对教育的配额增多了。另一方面，则源于国家对基础教育的重视，教师的社会地位也因此而水涨船高，师范专业逐渐成为热门。这对教师来说是一大幸事，对教育而言也是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