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受到“盛世收藏”观念的影响,近年来,大家对于古代名物器具越来越感兴趣了。《读书》杂志编辑部的扬之水女士常年来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她的《终朝采蓝》、《奢华之色》,包括新近出版的这本《物色》皆是名物考据类作品中的翘楚。 《物色》的副标题是“《金瓶梅》读‘物’记”。书中通过对小说中钗、钏、环、佩等“物”的介绍,传递那个时代的民俗风情和故事中各色人物的心态命运。扬之水女士作为探究古物的行家,尤其强调文献、实物、图像三者间的关系,要求将“物”放置进历史场景中来考察它们的实用性、美学价值和文学内涵。《物色》一书,倾向于对一器一物言之有据的分析。由于这种文史性很强的名物考证所依托的是文学名著,所以书写者的评论眼光往往要比一般鉴赏者更为犀利和苛刻。扬之水就是从字里行间的细节处入手,反复推敲,才揭示出“物色”覆盖下明朝社会的世俗人心。一方面,她必须注意原作者对物件的文字刻画是怎样推动情节的延伸或转折的;另一方面,她要通过对名物构造、功用、源流的解析,让原本停留在纸面上的名词在读者眼中真正变成丰盈、美丽的物象。 扬之水追求的就是这种“小中见大”的视角,她说:“《金瓶梅》中的金银首饰,可以说是这本著作研究的小中之小,但它却是我名物研究的入口……政治史,思想史,经济史,不是我的兴趣所在;物质文化史中的服装史,对我来说还是太大。我的关注点差不多集中在物质文化史中那个最小的单位,即一器一物的发展变化史。” 《物色》作者的研究手法是朴素的,也是辛苦的。在一段简略文字背后,往往需要将相关的文献记载、出土实物图片都找出来进行比照、印证,通过思考然后才能得出相对正确的结论。如《金瓶梅》中提到的“梳背儿”,一般理解为是梳脊包了金或银的木梳。这种理解固然不错,但如果参考些实物照片的话,会发现,“梳背儿”曲梁中常镂刻着春桃、夏荷、秋菊,冬梅等四时花卉,甚至还有添加蜂蝶雀鸟的。若梳子本身的材质是稀有木料,就更能增添物件富丽珍贵的感觉。 小说里,孟玉楼戴过的一种简单的耳饰“二珠环子”,是用一大一小两个圆珠叠穿起来呈葫芦状的耳环。与之类似的则是韩道国老婆王六儿“耳边带着丁香儿”的“丁香儿 ”。李渔在《闲情偶寄·声容部》中写道:“饰耳之环,愈小愈佳,或珠一粒,或金银一点,此家常佩戴之物件,名曰丁香,肖其形也。”而庞春梅不过是西门家的一个丫头,她的耳饰却不是小形制的珠子或丁香,而是灯笼形的坠子。该耳饰据扬之水考证,在明代颇为流行,且一般是贵族妇女才会佩戴。查抄大贪官严嵩后造册列出的清单《天水冰山录》中提到过“金累丝灯笼耳坠”、“金宝灯笼耳坠”和“金厢珠累丝灯笼耳坠”。《金瓶梅》作者让春梅戴此耳饰,其实是在为这位心高志大的女子后来当守备夫人的命运作铺垫,而非一处意义寥寥、可有可无的闲笔。 今人出门,会带个皮包,将随身物件装入其间。《物色》里点明:古人也有古人的方法。潘金莲是“香袋儿身边低挂”,说明当时女性若要身携香粉,靠的是“挂香袋”。也有挂“穿心盒”的。穿心盒多为椭圆形,子母扣,内装粉末。此盒的佩戴者,男女不限。西门庆袖子里就藏过一个,里面装着用来清洁口腔的香茶粉。这种盒子名曰“穿心”,是因中有小孔,可用绳子穿起。若赠给心爱之人,还能表达一份希望“永结同心”的意思。可见《金瓶梅》并不随意提及某物,而是“功夫在诗外”——点滴笔墨都有作者深思熟虑后的文学用途。 《物色》里还有一篇“胸前摇响玉玲珑”的文章,介绍了明人的“玎珰七事”。“七”乃虚指,并不是真的在身上佩戴七样物件。湖北蕲春出土的某王妃墓中有件金镶宝玎珰,下面垂系着三挂的金链子,是金嵌宝的花朵、衔花结的双鱼等玲珑饰物。佩戴它的女子一旦走动,会发出悦耳声响。古典文学里常有“环佩叮当”的描述,可说是相当写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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