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羽 在诸多的书写文体中,“评论”或者说“批评”是相对比较独特的一种。虽然现在到处可见号称“专业”的文学艺术评论文章,但真正能叫读者在阅读以后对该类文体的价值有进一步认识的高质量作品却很少。日前读到的《互文与魔镜》算是个不小的惊喜。这是一本论述细致、观点明确的文艺、文学评论集。作者没有纯粹从学术角度写那些脱离于一般读者的艰深文字,而是尽量摒除评论的主观性和随意性,使研究对象中各类异质性的文本、影像形成开放性呼应,以一种互动的形式再度展现开来,从而理出一条崭新的解读思路,引导欣赏者走向作品深处。这就仿佛在一面镜子中洞悉出了更为清晰的真相,而不仅仅停留于泛泛的印象和粗浅的认识。 《互文与魔镜》共分“影与文”、“思与文”、“人与文”三部分。前两辑的内容尤为精彩。第一辑从荷马神话《奥德赛》引出奥德修斯的回乡之旅,并由该文学母体出发,挖掘“英雄”在“变形”之后,随之南辕北辙的“返乡”含义。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尽管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教导,却也同样存在“父母在,不远游”的训诫。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中国,远游无疑是充满了各种疲倦和痛苦的。最典型的文学例证就是《西游记》,师徒四人的西行被设定为一场充满挫折、危险、磨难和困顿的长途考验。而在电影《叶落归根》、《人在囧途》、《三峡好人》、《天注定》等作品中,“旅行”这一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得到了现代语境下的拓展和丰富,阐释的乃是生活本身的艰苦卓绝。如果将这些片子中的主人公看成是“奥德修斯”的话,他们要么已无法和家中的佩涅罗佩(奥德修斯之妻)同心同德,要么彻底无“乡”可回,要么干脆“反认他乡作故乡”……其实像奥德修斯这样的古希腊英雄也好,芸芸众生中如你我一般的小人物也罢,所面对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如何完成自由和拯救”。作者借助相同或类似题材电影加以比较,揭示了不同人的“自恰”方式。像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是通过一个被标签化了的战争英雄,依靠自身力量,突破媒体社会施加的冠冕或嘲弄,最终走出心灵黑洞的故事,表达了导演对自责、信仰和爱的理解。而李玉的《观音山》一片,京剧演员常月琴始终无法面对儿子遭遇车祸的现实,其选择的“自救”途径源于去观音山上和一个师父对话。可惜该人物的结局依然叫人唏嘘。常月琴是在确信了生命的无常后,用释怀的态度,主动走向了无常。这种方式在大多数人眼中肯定过于消极,可若从宗教哲学的角度审视,里面又蕴藏了古代生命智慧中庄子鼓瑟而歌式的喜悦。 第二辑是“思与文”,作者对当下“新城市文学”的阐述提出了较为真切和犀利的观点。我们这个农业大国一直以来真正发达的是乡土文学。相对而言,城市文学没能在中国文学谱系中有一个清晰完整、不曾断裂的脉络。虽然也有不少作家在孜孜不倦地努力着,可大多数所谓的“城市文学”依靠的并非现实感觉,而是作者出于自身书写需要,勾勒出的一种“城市想象”。尤其是不少年轻作家,笔下的城市文化,基本架构在酒吧、歌厅、网络、恋爱、代际冲突等符号上,呈现的是城市生活的貌似光鲜的皮毛,积累的是个体城市经验的夸大化形象,而正统的“城市书写”也已开始固化。老舍的北京,王安忆的上海,叶兆言的南京……这些经典书写诚然完成了为历史中城市形象“造影”的使命,可作者认为:当下对于城市文学的认识有待突破。城市文学应该是动态、前行的,需要用具有足够创造力的语言来形塑出来。但现实并不尽如人意,一方面,现代都市的确越来越景观化、同质化,另一方面,作家们能栩栩如生写出地域色彩鲜明的饮食、服饰、语言等城市特征,却很难把笔尖深入到新城市人群面临的现代困境中去。 《互文和魔镜》在研究艺术作品中的文化问题时,会特别强调作品所处的现实语境。比如谈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的特蕾沙时,考察了电影《布拉格之恋》中的几个细节段落;提到“城市文学”时,没有忘记源流上的《海上花列传》,甚至还比照了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作者依托着传统精髓提出自己的评论观点,且特别看重艺术和生活之间的紧密关系,其批评角度不管是横向的还是纵向的,总不脱离为现实服务的目标。所以读下来,由衷感觉《互文与魔镜》是一本从思想到内容都非常扎实的作品,发出了很多有价值、有意义、能和时代相呼应的艺术追问。 (《互文与魔镜》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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