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退休了。虽耳聋眼花,齿松健忘,一双残腿几无知觉,全身上下也就剩两只手还能正常动弹,不过我总得找点事做,考虑再三,就从自己的业余爱好开始吧:打磨印章石。 印章石是文房的雅玩,可实用,可把玩,可赠礼,亦可投资。 舀一盆清水,撕两三张砂纸,花四五个钟头,磨六七方石头。然后啜一口茶,细细欣赏自己的杰作,大半天时间的辛苦早已忘却脑后。 我是个慢性子。其实,我原本是个急性子。有次参加初中同学会,一个刘同学回忆起校园趣事,说:再没见过比你性子更急的了,考试试卷发下来,我连题目还没看全,就听你噔噔噔走上讲台交卷了……但自从开始打磨石头,我的性子逐渐慢了下来。一块长方体的石头,先选一面,来回磨几十下,除了石头底部,四个侧面和顶部都要磨到。粗砂、中砂、细砂,每换一种不同规格的砂纸,都要重复如此枯燥刻板的打磨过程。追求极致的完美,不达目的不罢休,我打磨的仿佛不是一块灰不溜秋的顽石,而是自己坎坷不平的人生。退休两年多来,郁闷憋屈时磨石头,情致大好时也磨石头,从春暖花开磨到寒冬腊月,终于,从急性子磨成了慢性子。 我脾气有点倔,认准的事,八头牛也难拉回。磨石头太辛苦,有朋友劝我,大的石头磨得仔细点、完美些,但小的不妨省几道工序,不用那么费劲。我嘴上唯唯诺诺答应着,实际上依旧我行我素,固执得很,像是跟石头签订了终身协议,不这样一丝不苟地打磨,如同失约于它,丢了信用似的。磨石头如此,生活上也一以贯之。朋友来访,一到下午4点就下逐客令:我身体不好,要去休息了,下回再聊吧,不会顾忌对方会不会觉得我没礼貌。这样的倔劲充斥我的生活小细节。卫生间卷筒纸换新时,必将卷筒纸外塑料包装膜撕下,塞进旧的纸筒内芯,捏瘪,扔进垃圾桶,整套动作娴熟连贯,仿佛完全不经大脑。 我是性情中人。磨半天石头,出一身臭汗,腰酸背痛,神情疲乏,正好到了饭点,倒一杯小酒,啃两条鸭舌,咪上两口,边喝边看电视,倒也自在。有时电视上播放老歌金曲,我忍不住大声哼唱起来,旁若无人。女儿斜眼旁观,很是不屑,总认为我五音不全,从没在音调上。女儿电子琴考到十级,音准自然十分不错,但我对女儿的纠错不以为然,反驳道:当年读书时乐理考试,你老爸可是全班唯一得满分的! 我对生活很随性。一套睡衣过一冬,一双皮鞋穿四季;一块乳腐过一餐,三杯开水喝一天。我也有点虚荣,偶尔磨出个好印章,就拍了视频晒朋友圈,朋友给点面子点个赞,我会洋洋得意自以为很了不起,心里乐开了花。我还爱唠叨,白天时间不够说,晚上梦里接着说,梦话口齿含混不清,却声如洪钟,常常把自己都吵醒。 其实,我的退休生活过得并不容易。我二级肢残,神经痛了二十多年。每次疼痛发作,如被下蛊,痛不欲生。神经痛发作毫无规律,或变天或劳累或毫无征兆,晚间尤甚,彻夜难眠是常态。甚而窗外飘进一丝微风,吹拂到我的汗毛,都会引起全身剧烈疼痛。那时候犹如掉落万丈深渊,生无可恋,什么美石、美食,统统见鬼去吧,只求一时宁静、一刻无痛的喘息。然而疼痛一过,我像是打了鸡血,换一盆清水,继续磨我的宝贝石头,或是敲击键盘,涂鸦写作。偶尔幸运,拙作发表,我如同中了大奖,微信群里分发红包,分享开心乐事,仿佛之前的揪心疼痛从未发生过。 这真是:磨石老头老复丁,一年四季家里窝。劳动创造新生活,退休生活也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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