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谭新秀 应 娟 关乎生命形态的反思诘问,一直是艺术创作者难以逃避的精神隐忧。作为一部具有回忆性质的影片,介入过去的视角,不仅有效还原出记忆中的生活细节和历史时代的真实感,也将成年的生活厚度与生命忧思注入其中,使影片呈现从细小处窥见宏大、以平和彰显冲突张力的特点。导演避免光影色彩的干扰,采用透彻的黑白色调,纯粹诉说生活的层次与质感,长镜头的反复挪移则予以沉重的苦难一份宽宥与和解的救赎性。 始终被束缚在大门内的那条狗似乎隐喻着人物的挣扎处境,杂乱的生活便如同庭院那堆排泄物,即使今日清除殆尽,明日也将滋生新一轮的恶臭。动荡的社会图景、底层的贫穷哀歌与女性的悲歌共同构筑成影片的苦难底色,所有人的命运在镜头扫视的闭塞空间之内缓缓展开,直至影片结尾,随着女佣可莉奥走上楼梯,镜头开始往上移动,一派广阔天空的出现方才化解了生活曲折的窒息感。女性的生存困境是影片着重描绘的灰暗地带,男性角色的缺席又凸显了女性主义的光辉。父亲一出场便隐身于车后,庄严肃穆的音乐营造出男权的威严,车身的反复进退则暗示着他与家庭的冲突。而索菲娅前期更多表现出一种乖顺贤妻的姿态,事事俱以丈夫为中心,施以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在预感到丈夫将要离家不返时,以卑微的语气恳求“我们都等你回来”,孩子成为她挽留、捆绑爱情无奈的努力方式。通过对比索菲娅从失望迷惘至偶尔癫狂的暴怒,到幡然顿悟“我们女人总是孤身一人”的前后过程,女性自立自强的精神意志鲜明地涌现而出。然而影片的几分冷峻之处正在于提醒观众生活的真实,当索菲娅与孩子坦陈,随后一家人选择携手对抗现实时,餐厅内举行的婚礼讽刺般地消散了聚拢的温馨,“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生活有时蒙上照见尘世的眼睛,仅客观残酷地按照预定的轨道行走,不为悲惨的人事所动。 相比之下,索菲娅是有声强烈的对抗者,可莉奥则是沉默平和的适应者。可莉奥的生命裹挟艰辛,但乐观冷静的品性编织成她在混沌死亡中的防护衣。在被费尔明无情拒绝后,可莉奥并没有嚎啕大哭或绝望赴死,而是选择养育新生命,和下一幕索菲娅的崩溃形成反差。她多是温柔稳重、不急不躁的形象,歌唱贫穷与生活作为其自娱自乐的慰藉,身上更有一种化解沉重的善良柔和的生命力,训练场上唯有她能静立着,以意念支撑身体,也以某种执念支撑生活。谈及“喜欢死掉的感觉”之时,可莉奥似乎只是希冀摆脱生活的琐碎繁重,享受片刻的休憩。而当真正触碰死亡深渊时,她却具有超常的审视生命的平静,体内仿佛流淌着一股超验式的能量,这股力量,与其将之视为智者神人的精神境界,毋宁说是底层个体的生存哲学。她们辛酸苦楚的生活往往缺乏崛起反抗、激烈碰撞的资本,大多无关宏大的旨意与追求,只为在杂乱不安中寻得一份平淡稳定,故而流露自然原生的朴实生命质感。影片借助可莉奥的形象传达出浓重的与命运和解的救赎意味,在她生产诞下死婴时,镜头采取近距离呈现可莉奥的喘息,以远景的方式模糊医生的抢救与胎儿的死亡过程,其中重点突出人物的情感变化而将生命悲痛作为虚焦背景板的用意颇具有人道主义的悲悯关怀。同时当末尾可莉奥下水营救索菲娅的孩子时,镜头也始终对准她周遭的海面,生死的冲突似乎归于平淡,并未显露惊心动魄或命悬一线的光影,一切只是在一波接一波海浪的汹涌下自然进行。丧子之后的可莉奥尽管悲痛不已,仍旧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随后闪现的几张定格静图,仿佛预示着戛然而止的死寂,虽为平和,却氤氲窒塞的绝望。而当不会游泳的可莉奥从海水里成功挽救起生命后,发泄命运不公的情绪自觉爆发,这是可莉奥唯一一次赤裸地流露自我哀怨与愁苦,即便依然是和缓短暂的痛哭,却成全了人性的脆弱真实,相拥而泣的画面也给所有的曲折划上了和解的句号。丈夫在乐队演奏中离去,坚毅的女性又在乐队演奏中归来,不过是太阳照样升起,生活依旧继续,信念重新确立。 “聚首—离散—回归”的模式堆砌起人性的厚度,建构出生命的质感,而影片处处暗伏的隐喻与取用的场景则赋予生存问题愈加深刻的哲思。长镜头的大量使用弱化了跌宕起伏的坎坷经历,父母吵架的画面、森林的起火与街头暴动均在镜头的缓慢扫视中淡淡略过,可莉奥被送往医院时周围人群的疾病苦痛也以冷静的方式展露给观众,阶层矛盾、革命暴动与生活纠葛在黑白色调中渐趋于平凡的拼凑图画,个体的苦难被缩小,生命本身的渺小性和不可控的无力感被放大,同时又有几分淡化伤痛的用意。尽管不幸难以避免,影片仍寄寓了许多希望与救赎的力量,冲洗的意象在其中反复出现(庭院的冲洗、污渍水流被冲入下水道、海浪的冲刷),似乎预示着人物洗刷过去、重新展望未来的强烈意识。索菲娅在遭遇抛弃后始终以爱包裹孩子,保护他们纯真弱小的心灵世界,爱的救赎力促使她与生活和解。而影片中立在田野上的三块十字架也蕴藉深意,其中一块呈倒斜的姿态,另有三只狗围绕,有些许破败、死亡、终结的象征,但倒伏的十字木块旁又竖立着两块正立庄严的十字架,导演或许想借此传达爱与救赎难以摧毁的强大力量。 《罗马》以女佣可莉奥为中心,聚焦女性的生活处境,细腻展示了人物独立自强的蜕变历程,从客观平缓的叙述视角中浮现女性主义的光芒,并在激荡与宽仁的张力罅隙中映射生存命运的忧思,丰厚生命的质感。即使战争仍在继续,飞机的轰鸣还未停歇,但新的生活信念已然确立,所有人寻求的,不过是获取生命深层意义的勇气,是在飞机掠过头顶时的默观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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