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力
近代西方医学在宁波的最初传播,主要得益于“在华医学传教士协会”(Medical Missionary Society in China,下文简称“协会”)的资助,该协会于1838年在广州成立,目的是向来华的传教医生提供各种帮助。玛高温医生作为“协会”会员,受其资金支持开办医院,多次撰写内容详实的报告,向“协会”汇报自己在宁波的医学活动,《中国丛报》上也常选刊这些报告。据此,我们对于西医在宁波的早期活动情况,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玛高温对于医治病患的数据统计颇为详细,如他在1845年9月1日的报告中指出,宁波最主要的疾病是间歇性发热、痢疾、风湿、眼疾和各种皮肤病。从1845年4月到8月底,一共为2137人进行了治疗,其中男子1737人,女子240人,儿童160人。有趣的是,他还对男性患者的职业进行了分类统计:
从上述统计可以看出,当时医院收治的病人主要是农民和城市平民。此外,玛高温还考虑到气候环境因素对于居民健康的影响。他报告说宁波地处两条河流的汇合处,在一个大冲积平原的中心位置,境内运河纵横交错,便于城市排水、灌溉和运输,人口估计有25万。这里的居民不太注意个人卫生,无论是在城市还是乡间,都随意埋葬先人,却也没有招致什么疾病。他将宁波的气候与欧美作了一番比较:“对于宁波的当地人及外国人来说,这里的气候是有益健康的,总的来说非常宜人。北美大陆东海岸的极端气候,在这里也很常见,甚至还要严重,就像太平洋的宽度要超过大西洋的宽度一样。在冬天,宁波的气候可以与巴黎相比拟,夏天里则有几日像加尔各答一样酷热。”
玛高温在1846年8月的报告中提到,从1845年9月1日到1846年7月31日,宁波医院共收治1970个病人,其中男性1638人,女性332人。在这份报告中还有一些非常独特的内容:
其一,记载1845年奉化农民的反加赋斗争和西医受邀医治伤员的故事:
“去年十月,奉化的民众发动起义反抗他们的统治者。尽管这场叛乱的直接原因是由于知县对几个为民请命的文人施以体罚,但实际上,是由于民众对支付土地税的不满而引起的。地方的文武官员率领一支1200人的军队,去镇压叛乱分子,结果还没到奉化城,就遭遇大败。骚乱最终被平息,起先估计官军战死约100人,伤者约300人,后来证实死者只有18人,伤者150人。提督命人将伤者送至一座庙中,又派自己的轿子接医生(指玛高温——译者注)去救治。在法国使馆的伊文医生的协助之下,为伤员精心包扎伤口,并根据他们的伤情给予不同程度的照料。除了少数情况,一般伤情都较轻。大部分都是因为长矛、箭、棍棒造成的切割伤和淤伤。除了正规军外,没有使用任何火器,而且效果也甚微。
伤者中还有奉化知县,他在行动中受伤,接受了两个多月的治疗。原来知县在撤退时被箭射中腰部,伤及脊柱,其随员被杀。事实上,他表现得很勇敢,一直处在最激烈的战斗中,全身负伤6处。康复后,他用最强烈的语言表达自己对所得到的外科治疗的感激之情。”
其二,考察中国女子的缠足问题。玛高温说“在穷人当中,溃疡是十分普遍的;在我所医治的各种溃疡疾病中,最严重的是发生在女性的脚部和腿部。虽然无法确定缠足是否导致了溃疡的产生,但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溃疡的痊愈。”他根据中文著述,认为这种“野蛮”的习俗起源自公元10世纪的南唐后主李煜。李后主为了使其宠妃的脚看起来像新月,就发明了这种变态的审美方法。此后,缠足很快在全国流行起来,遂成为一种习俗,这种畸形的小脚竟被誉为“三寸金莲”。他还提到,清代的一些有识之士如袁枚等人,已经主张要废除缠足这种陋习。
其三,讨论妇女脱发现象:
“脱发症 在浙江省,妇女们几乎都受到脱发症(或秃顶)的困扰,一般到30岁左右的妇女都会发生,而在18或20岁以下的女子中,没有出现这种症状。妇女虽然头发脱落,但是发色还是不变的,剩下的头发仍是黑色,直到50岁以上才渐渐变白。很难确定该地脱发症盛行的原因。在设得兰群岛(Shetland Island, 位于苏格兰)中的一座岛上,这种病症也非常普遍,以至于当地居民中流传这样的谚语:‘这座美丽小岛上的人与天堂里的人相比,只是缺少一头密发。’病因被认为是长期吃鱼所导致,但是这里的男人也持有同样的饮食习惯,却明显不受这种病症的侵扰。因此,浙江妇女的脱发原因显然也不是由于食用鱼类。中国女性在盥洗室里耗费不少时间,几乎就是为了梳理她们的头发。她们使用一种简单的粘性液体——刨花水,这种液体可以给头发带来光泽,但从其性质上来说,并不会导致脱发。也有人猜测是因为中国妇女习惯于把头发从前额往后拢,但由于这一时尚在西方女性中曾一度盛行,也没有证据表明会导致脱发,所以也很难归结于是这种原因。”
其四,记录地震等自然灾害。玛高温说,在1845年3月15日,大量尘埃突然降临宁波,同一时间,上海也有,而且量更大。玛高温猜测,这些尘埃可能是由于日本的富士山(Mount Fusi)火山爆发而产生的火山灰。他还写道,1846年8月4日凌晨3点45分,宁波发生过一次地震,持续时间近3分钟,“地震摇摆运动,而且非常均匀,导致屋梁嘎吱作响,就如同在波浪汹涌的海上,船体的木料在风帆的压力之下发出的声音”。
其五,讲述当地人误食砷导致中毒的故事。玛高温雇佣的一个工人在运送药品时,盗窃了1.5磅的砷,他误以为这是外国面粉,又掺入本地面粉做成糕点。10个人吃了这些糕点,但由于毒性强烈起了催吐剂的作用,结果其中9人只是胃部发炎,而一位老妇人没有吃很多却死了。他们来到医院接受治疗,并且承认是自己的过错,这件事情才得以平息。
在1848年的报告中,玛高温特别介绍了为吸鸦片者戒除烟瘾的情况。他说,在过去的两年里,共医治近150名吸鸦片者。他认为,除了进行药物治疗外,还要让这些人不丧失希望,“使他们感到自己的人生并非无可救药”。这种理念与现代戒毒方法中重视对戒毒者的心理矫正是相同的。玛高温虽然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对吸鸦片者给予免费治疗,但他在实践中也发现了这种人道主义的举动所造成的一种令人尴尬的后果:“现在人们开始普遍认为,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都能得到免费的治疗,这样可能会使那些从未吸过鸦片的人拿起烟枪,尝试着去吸一吸;会使那些‘中毒很深的老烟枪’更加肆无忌惮地吸食鸦片。如此可怕的恶果,不是想象出来的罪恶,而是一种现实。”
玛高温在宁波医治的病人数量逐年增长,1848年是4671名,1849年达到7956名。一方面是因为其医术高超且免费医治,能够吸引病人;另一方面,他得到了当地一名医生的协助,故而能够收治更多的病患。实际上,玛高温尤为看重向中国医生介绍西方先进的科学文化,他在报告中写道:
“在传教医生的专业工作中,单纯的医学和外科实践不应该被认为是最为重要的部分。他应当向当地医生传授解剖学和生理学的知识,向他们发放关于医药及相关科学的中文著作,激起人们对于实用知识的兴趣。总之,是要点燃中国人潜在的智慧,让他们行动起来,使得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赶上我们所生活的时代。”
为此,玛高温利用西方人捐赠的人体模型,在宁波开办解剖学讲座,介绍西方医学和外科学的基础知识,地点就在城内的月湖书院。让他稍感遗憾的是,书院教室的私密性较差,“就如同是个菜市场”,总是“很快挤满了嘈杂的人群,而将一些原本可以理解这些课程的人排除在外”。尽管有种种不足,这里或许就是宁波近代西医教育的开端。
值得注意的是,西方人士对于宁波的医院也多有赞助。根据玛高温的报告所载,孟加拉的外国人曾在法国巴黎订购了仪器设备(包括医疗器械、人体解剖模型、图书资料等),并将其捐赠给宁波的医院;在美国费城等地,有人捐赠药品、书籍,包括《美国医学杂志》、《纽约医学杂志》等刊物。从中也可看出,170多年前宁波与世界的联系是多么紧密。
【题图简介】姚江边的宁波华美医院,摄于上世纪2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