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版画反映的是1840年7月5日,英军第一次占领舟山的情形。现存于英国国家陆军博物馆(National Army Museum)。
近代西方文献中的宁波
田 力
《中国丛报》在1844年的一月、二月、三月与七月和1847年的一月、二月、三月,分七期刊载英国伦敦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来华传教士美魏茶(William C. Milne,1815-1863)的日记,名为《宁波七月记》(Seven Months’ Residence at Ningpo),讲述的是1842年12月7日至1843年7月7日,作者在宁波长达七个月时间里的所见所闻。这一时期在宁波的发展史上是个特殊阶段,随着1842年8月中英《南京条约》的签订,宁波筹备开埠。美魏茶从西方人的视角,细致观察和描述了这个时期的宁波。《宁波七月记》中无论是写人、叙事还是摹景,均行笔流畅、刻画生动,堪称是西方人撰写的地方风物志杰作,对于探究当时宁波的文化风貌和国际形象,钩沉散佚无闻的历史人物与史事,复原生动有趣的历史场景与细节,都具有极为重要的文献价值。
1842年4月初,美魏茶从舟山来到尚在英军控制下的宁波,但逗留时间不长,因为当时的中英双方还处于战争状态,他说“明显不安定的局势促使我很快离开了这个城市”。直到1842年12月7日,战争的硝烟才刚刚散去,美魏茶又一次来到宁波,于当晚6点左右抵达甬江、奉化江和姚江交汇的三江口码头。一个外国人的到来,引起了地方官府的高度警惕。他写道:
“我刚刚落脚,各主要衙门的差役们就接踵而至,他们不断询问我的姓名、官衔、来此地的目的,以及我的随从们的情况。意识到自己的突然造访给人们造成的焦虑,我认为有必要告诉地方长官我的到来,于是请一位年轻的朋友去递交拜帖,并向长官致以我最诚挚的问候。朋友回来时又带回了知府的拜帖,并转达了他对我的祝贺。那天晚上,知府的一位机要人员捎信,邀我明日前去拜访。”
与美魏茶交涉的宁波知府名叫舒恭受,他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却又有着悲剧命运的人物。舒恭受(1790-1851),字再庾,号后庵,江西靖安县人。1816年中举人,1820年为进士,1822年补应殿试,钦点翰林院庶吉士,1823年后选调浙江衢州西安知县,任满调署嘉善县,1838年调任鄞县知县,后因政绩卓越受到道光帝接见。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英军侵扰浙东,舒恭受因守土御敌有功,被保升为石浦同知。1841年2月,清军收复定海后,被委往定海经管粮台。在裕谦主持浙江防务时,又被其选任署理定海县事,与郑国鸿、王锡朋、葛云飞三总兵一道重建定海防务。1841年9月26日,英军再犯定海;10月1日,三总兵英勇战死。舒恭受也进行了顽强抵抗,据刑部奏折,“该员上城力守六昼夜,接济兵粮并无贻误。后城陷情急,服毒殉难,经乡勇抬赴岱山,解救得苏”。定海失守之初,道光帝以为舒恭受与三总兵一同死节,故加恩赐恤。但得知舒恭受幸存后,道光帝因战事急迫并未追究责任,“令善为调养,以为驱策”。时任浙江巡抚刘韵珂很欣赏舒恭受的才能,认为其“官声素著且又熟悉夷情”、“为宁波万不可少之员”,派其“募勇办船,兼之弹压安抚,擒拿巨奸多名”。钦差大臣耆英等在江宁(今南京)与英人谈判时,又调其前往妥议。可见,舒恭受是当时难得的善办“夷务”的干才。但是战争结束后,道光帝却秋后算账,谕令刑部核议具奏宁波等地“失事”官员的罪名,舒恭受因失陷城寨,被判斩监候。刘韵珂为此数次上书,力保舒恭受,称其“所至之区,循声丕著”,甚至连英国人都称其为“中国好官”,“并有青天之誉”。最终,道光帝手下留情,勾免舒氏死罪,将其发配新疆。后来,耆英又两次上折请求将舒恭受暂留定海,办理民夷交涉事件,道光帝终被说服,于1844年12月谕令舒氏“折回浙江效力赎罪”。英军撤离定海后,舒恭受又协助处理善后事宜。1850年,逝于浙江寓所。假设舒恭受当年在定海战死,必能够与三总兵一样备极哀荣,被当作民族英雄。但造化弄人,他侥幸不死,却又被斥为“失地偷生之辈”(道光帝语),以罪臣之身凄然终老,生平事迹鲜为人知,殊为可叹。
关于鸦片战争后舒恭受在宁波的情况,中文史料少有记载。而美魏茶到宁波后,与其常常打交道的地方官员就是舒恭受,当时他正署理宁波知府。日记中存有两人交往的详细记载。借此,我们也可了解西方人眼中的舒恭受和他的涉外故事。
12月8日,也即美魏茶来宁波的第二天,就去拜访了舒恭受,日记中写道:
“昨日已经答应要去拜访知府舒恭受,吃过早餐后,我前往衙署,张大夫和我的教师也相伴而行。在之前的中英战争中,城里和周边地区所有的官府衙门都毁于战火,所以知府现暂时在一处寺庙中办公,此地名‘文昌阁’,离西门不远。侍从和雇工都在庭院里,人声嘈杂。我们按照规定的形式被领入会客厅。这里寒冷阴暗,毫无装饰,只有两排笨重的椅子。大人一进门,看见我,显得非常高兴,而最让我感到满意的是,他对我的教师表现出明显的尊重。在以前的广东,华人教师一想到被别人看到与洋人在一起,就会不寒而栗(鸦片战争之前,清朝严禁中国人教洋人说汉语,违者重惩——译者注)。……舒大老爷矮矮壮壮的,大脑袋,圆脸,五官深邃,从面容上看,觉得他睿智、开朗又和蔼可亲。他的眼睛又大又黑、敏锐有神,又长又尖的胡子如同煤玉一般黑,嘴唇上的两撇八字须很是浓密。他头上戴着官帽,帽顶有一颗透明的水晶球,帽后拖着一尾厚厚的孔雀翎。官服是用奢华的深色缎子制成,却并不显得花哨。大人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长长的精致珠子,垂于胸前的一块方形的华美刺绣之上,同样的刺绣在其束腰外衣的后背处也有一块,上面都绣有白鹇(或者叫银鸡)的形象,代表其官阶。他的声音悦耳,同时又带有一种威严。但由于不习惯他浓重的江西口音,加之尽管他才53岁,但牙齿已全掉光了,我不太能听得清舒大老爷在说些什么。他的举止得体,让人与其相处时感到舒服。他庄重威严但并不高傲自大;平易近人但也绝不过于随便。这位官员不仅在同胞中享有很高的声望,英国人也时常谈起他,称其是‘好老伙计’,我对他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这次会面,我们的主要话题有两个,其中一个是世界地理。舒事先已找出一些中国人所写的、关于这一主题的著作。他向我展示了一本地理手册,但我发现其中的内容漏洞百出。有的中国人视野狭窄、盲目排外,这本手册完全迎合了他们的这一特点,根本没有考虑给读者一个有关世界区域划分的准确概况。……告别之际,舒大老爷表示,能跟一个非士兵身份的人会面,他很是高兴。”
美魏茶说舒恭受对他“一直很友善”,但到了12月14日,他从朋友张大夫处得知了一个坏消息,舒恭受因在战争期间丢失定海而遭革职问罪,并要被移送刑部。舒恭受与张大夫是好友,担心其会受到自己的牵连,因此要他做好准备外出避难。就在美魏茶和张大夫商量之时,舒恭受命人送来糕点、橘子和火腿等礼物,并附一封信函,称自己曾说要宴请美魏茶,但现已无法践约,只能送来这些食物以表心意。他还建议美魏茶离开城内张大夫的寓所,搬到地方官府在城外为来访外国人所设立的住处。
12月27日,美魏茶去看望了“垂头丧气的舒”,这是他在得知舒恭受被革职后的首次拜访,日记中这样写道:
“他的眉头紧锁,两颊通红,所有的荣誉都被剥夺了,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失意的首领。眼前的这个人外表依然庄严,但实际上已被其君主控以严重罪名,并判了不光彩的死刑,我感到非常难过。由于皇帝陛下已经以同样的罪名处斩了一位高级将领,而且皇帝的盛怒似乎是无可阻挡的,他更有理由忧虑自己的案子。在进行了常规的客套寒暄后,我们一落座,他便摇了摇头,叹道:‘唉!我们中国的官员境况不佳。你们的庶民和贵族都是幸运的,他们有这样公正的法律和平等的权利。’他叫来我之前提到过的古先生,然后我们在一起呆了几个小时,讨论各种各样的话题,比如历史、地理、宗教、政治,等等。舒在他的国家真是一位学问造诣深厚的人。……”
美魏茶描述的是一个让笔者颇为感动的场景,舒恭受以戴罪之身,朝不保夕,却仍然孜孜以求地去了解西方的知识。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终于唤醒了一批像舒恭受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不再昧于时势、闭目塞听,而是开始注目世界、主动探索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