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 去年搬家,姆妈一再叮嘱,务必把那只老的米升子带回,说那是家里唯一的老古董。 这只米升子圆口圆底,漆早已脱落,外面是一个个虫蛀过的小洞。哪里算什么古董,它的生命也就七十余年,但它见证了我们家三代人奋斗的历程。 1947年夏月,凌晨三点,弦月惨淡,一个矮小的身影匆忙行走在这无人的月色下。他的心是抽空水的河道,没有颜面见祖宗。这些年被国民政府抓去当壮丁,修河道,造飞机场,吃尽了苦,现在青春被榨干,年近四十的人,无家无业也无分文,孤身逃回老家。 新中国成立了,全村锣鼓喧天,他生命的春天终于来了。在同宗兄弟帮助下娶了妻子,妻子带来一套新家具,米升子就是其中一件。寓意“生子”和“孙子”。她生下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 他就是我公公(爷爷),新中国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十多年后,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上下一片困难,我们家也难以维系。米升子常被闲置,即便做饭,也是舀一把,淘洗后放锅里,再放番薯进去,熬成粥。无奈之下,公公把大女儿送人家做了童养媳,本来我的阿爹也要送人,但阿爹坚决不肯,说不用吃米升子里的米,就是喝门口的溪水也能长大。一家的困难折射一国的困难,国不富何来家之安? 后来,大伯成年,他是家中最聪明的长子。当时生产队买来拖拉机,大伯看别人开了一遍就马上学会了;他还精于生意,各种买卖都不在话下,改革开放,他脑子灵,处处赚钱。所以他早早就当上了生产队队长,就像《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十八岁就当了生产队长,带领大家脱贫。又可以大勺大勺地用米升子舀米了,大灶大锅,一开锅雾腾腾,饭香满屋。 没几年,大伯就将老房子翻新,挖来河里的鹅卵石,搭起高高的地基,建起新房子。就在一家人充满希望地迈向新生活时,噩耗传来,大伯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日,他用拖拉机耕完田回来,经过青龙山水库,车不稳,拖拉机拽着我的老伯翻入水库中,车轮上的铁片割穿了他的内脏…… 三十年后,大伯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堂哥建飞哥讲起那一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常常借着酒劲流着泪向我们讲述自己失去父亲后的生活。 家中顶梁柱断折,兄弟分家,伯母向阿婆要走了传家的米升子。不久伯母改嫁,临走时手忙脚乱,没人在意那只不起眼的米升子,这只米升子不知因何机缘到了我们家。 我的堂哥遗传了大伯的智慧。初中时成绩就极为出色,中考离余姚中学(余姚最好的中学)分数线没差几分。但是他没有了父亲,新组建的家庭没有给他自己选择的机会,新伯伯希望他出去做生意。 于是,十八岁的堂哥开始了四处流浪的生活。他说第一次出去跑生意,什么也不知晓,到了北方一家汽配店,准备去卖余姚的汽配。结果一群人围住了他,问他手中的是不是假货,堂哥说他是余姚人,卖的是正宗的余姚汽配。那人不由分说一个巴掌狠狠过来。 他的生意很多年都没有起色。他说阿婆去世那几日,他还在江西,说是路远无法回来,其实是他生意没有挣到钱,不愿回来。阿婆出殡那天,建飞哥算准时间,来到门口,拿着三支香朝着西方青龙山的方向含泪跪拜。一个家就像一个国,哪有随随便便说富就富说强就强,幸福生活都是用血和汗水奋斗出来的。 二十一世纪初,国家支持百姓创业。堂哥得到了好机会,贷了款,借着政策东风,凭自己的努力,终于在广州安身立命。买了两套房,开上了豪车,但他永远不忘本。在我即将高考那年,他托我二姆嬷带给我一句话:“一定要长口志气。”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在新年的晚上流下泪来,我知道,我身体里流着与堂哥一样的血液——不屈、倔强、自尊、自强。 我是五岁离开老家,随着阿爹来到大隐镇。十五岁时,姆妈做车床工,机器砸到手指。那日回到家,看着姆妈用左手拿着筷子艰难地吃东西,看着她眼里含而未流的泪水,我竟不知作何言,眼泪无声滑落。第二年,阿爹因为同样的事故,两个手指完全断落,急送到宁波救治,医生说拿回手指还能接上。于是又重返大隐,拿回被切落的手指,用钢钉固上。 那些时日,姆妈在宁波照顾阿爹。我与姐姐两人在家,每天吃青菜年糕,吃梅干菜,吃酱油汤,米缸常空,每顿饭都要算好量多少米,米升子常常是装好了再倒出一点。那艰苦的岁月让我学会了坚强,后来一人在外求学,不论寒冬酷暑,清晨五点起床,披星戴月,埋头苦读。2005年,我考进师范学校,成了李家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家里第一位党员。毕业找工作,没有分配制度,不需要走后门托关系,凭实力考试,上课。凭借自己扎实的基本功,马上获得认可,开启教书育人之路。当时正值课程改革,我在自己的领域内投入全部精力,钻研课改,因为业绩突出,工作第三年就担任教研组长,第六年就担任校办主任,同时连续十年担任班主任。作为一名基层党员教师,为祖国教育事业发展尽一份绵薄之力。 成家时,姆妈特意从家里将这只老米升子带给我,放在米缸内。 如今,爷爷和大伯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米升子见证了他们的艰辛岁月。我和堂哥继承了他们的精神,通过奋斗,白手起家,用双手打拼,靠毅力奋斗,这只米升子也见证了我们兄弟的成长。更可贵的是,米升子还见证了祖国的诞生、发展和繁荣,这种精神将世世代代传承下去,永不断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