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1982年,我到泗门镇初级中学任教。《东河沿人家》的作者汪菊珍,也在那个中学。同为语文教师,我们仅有过一次交流,很短暂,也没说过几句话。依稀记得话题是文学作品。教语文当然会谈文学作品。只记得她的家就在《东河沿人家》所描述的那条河边。那里都是老式的平屋,多为明清老宅。河水不大,夏天可以踩着河中的一个一个石墩子过河。夕阳西下的河边埠头,多为妇女、小孩,洗衣洗菜,以及玩耍。《东河沿人家》是能唤醒记忆的书,唤醒了我记忆中的气息、色彩和声音,以及古镇、小桥、流水、人家。 镇里任教大半年,我调进了城里,那时,余姚还是县城,后来撤县改市。我在“机关”供职,生活的节奏明显地快起来。每一次回泗门镇,都有变化。渐渐地,东河沿人家所坐落的那条河不见了,那些瓦房也消失了。一座座楼宇拔地而起。汪菊珍已是中学高级教师,后来,她一家也调进了余姚城区。她与我妻子亲如姐妹。时间、空间已跟“故乡”拉开距离,不大不远,是一种可以回望的距离。就如同一个人遥望自己的童年。 童年是一个人的出发点。《东河沿人家》,多采用童年视角,仿佛童年的汪菊珍慢慢地接近了现在的汪菊珍,其中包含着一条成长的线索。 其实,成人的成熟需要童年陪伴。现在的节奏过快,容易失散自己的童年。作者就是拽着童年的自己一起走的人。汪菊珍起兴写“东河沿人家”,犹如童年在呼唤她,也似相互寻觅。2015年,她开始写。起先,也没像古镇改造那样有整体规划。一篇一篇写,就如同在改造过的古镇还原为早先的面貌。就像雕刻家,一块石头面前,凿着凿着,形象就显露了,形象藏在石中,更在雕刻家心中。 父亲逝世后,我回镇少了。有一次回“老家”(父母不在世,似乎“老家”就“空”了),我独自散步,想印证或寻找汪菊珍《东河沿人家》里隐匿的屋、河、人的踪迹。我迷路了。我记得在镇里当教师,常走石板路,雨后走,石板会翘一下,溅出水花。现在,这些已被严肃的水泥路覆盖了。 许多“同乡”已居住在市区。2017年,有一位同乡说:镇里要恢复那条河。我笑了,说:填埋的河,上面造了那么多高层建筑,怎么恢复? 但是,汪菊珍以文字的方式“恢复”了那条河、河边的人家。它们在文学中显示自己的存在。我是第一个读者。汪菊珍只是写,没提过发表的事儿。当时,已有了五六万字的规模。有一次,我说:可以投出去了。她说:我写的东西能投吗? 《文学港》杂志封底有一句很有诗意的话:我们走在更纯粹的路上……汪菊珍由《文学港》起步,发表了三次。然后,2018年,有一天,郑州一个杂志的副主编给我打来电话,汪菊珍投稿没留联系方式。那位认真的副主编说:那一组,先留用一篇。过了一段时间,再看,都好,选了三篇。随后,江苏的一个杂志的执行主编也来电话,要我转告汪菊珍,一组三篇留用,不要外投。一个作者的写作,到达了一定的水准,杂志的编辑自有眼力。哪个刊物不想用好作品,不想发现新作者呢? 汪菊珍发表了作品,欣喜之余,总是嫌自己没写好,写得不够好。总认为写得不够好,怎么办?显然已有了高标准。词、句、段、篇,反反复复地打磨、推敲、增删。我想,文章与其说是写出来的,倒不如说是改出来的。 汪菊珍乐此不疲地修改文章,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电视广告:熬啊熬,熬出个阿香婆。转喻为作者和作品,阅读、写作、修改,都得熬,慢慢熬,经得住熬。沉着,从容,熬到一定的火候,文字的趣味,人生的况味,自然会熬出来。 我想到了汪曾祺,熬了大半辈子,被别人称为“大器晚成”,其实,他早已有名。他晚年的作品开启了一代文风。我把汪曾祺的小说当散文读,他不写自己没经历过、不熟悉的生活。有人问他,小说怎么写?他说:随便。汪曾祺小说确实很“随便”,不耍噱头,不炫技巧,其实已内化了——回归自然,不事雕凿。可以看出,《东河沿人家》或多或少,摸着了“随便”的门道,只是表达时还有点拘谨。单是看目录中章节的小标题,就能够感到汪菊珍对细节的重视和敏感,而且是有含量的细节。细节在运行中升华了作品的品质。 这就是我所能感觉的关于《东河沿人家》生成的背景。每一个读者自会投射自己的童年。我视《东河沿人家》为长篇散文。六章,每一章写了东河岸(镇里不称河岸,叫河沿)边一个相对独立的宅院,那是有血脉相连的人家,墙相隔,情相通。以小河、人家为基本文学元素,重点追忆的是古镇的人物,人性的流向。汪菊珍重建了记忆中的古镇、小河、人家,以童年“我”的视角,辐射式地在时间和空间的格局中,写了一系列血脉相关的人物。人物所表现出的尊严、友情、悲悯、同情等情感,具有永恒性。这就是回忆里的那条“大河”传递出的人性的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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