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外国人住宅区。出自原浙海关税务司杜德维(Edward Bangs Drew)的家庭相册,约摄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
田 力
从1842年12月7日至1843年7月7日,英国传教士美魏茶在宁波城内寓居长达七个月。这是一段特殊的历史时期,鸦片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去,宁波等五口虽在酝酿开埠,但其中形势仍不明朗。所以对于当时的西方人来说,到中国的城市里去旅行或者居住,无疑是类似于“探险”一般。彼时的美魏茶不过二十来岁,肩负传教使命,富有冒险精神,他用充满求知欲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宁波这座千年港城,几乎是事无巨细地记下了自己在甬城的所见所闻和个人经历,并且发表在《中国丛报》上。他这样做无疑是想让更多的西方人透过他在宁波的实地体验与观察,了解更为真实的中国。
美魏茶的日记里有许多他在宁波生活片段的杂记,内容生动而富有趣味,由于其天然的异域视角,一些中国人习以为常的场景,在他的眼中都充满了中国情趣与特色。据此,我们也可以了解在本土文献记载中或许已被忽略了的一些历史侧面。比如,他以与宁波知府李汝霖的交往为例,讲述中国人的送礼习俗:
昨天晚上,我们收到一份来自宁波知府李汝霖的厚礼。这些礼品是作为友谊的象征被送来的,同时也是对我们之前所展现出来的谦恭礼貌表示赞许。茶叶、水果和甜食被分装在不同的篮子里,但各类礼品的总和须是偶数而非奇数,而且每一类里的小包装的数量总和也都应是偶数。根据流行的观念,奇数之中蕴含了坏运气,而在偶数中则有好运。尤其是在喜庆的场合,这条规则几乎是普遍适用。但是在为悲伤的场合准备礼品,例如某个朋友去世或者葬礼上,又或是在其去世的周年纪念上,要使用奇数。再说关于接受礼物的问题,有两个正式的特点值得注意:如果礼品很厚重,通常应当只收其中的一部分,剩下的东西和你致谢的帖子一道被送回。除非是馈赠者特别要求,让你收下全部礼品。
然后,一旦你收下礼品,无论是部分还是全部,你都有责任给送礼过来的每个人一些钱作为礼物,金钱数量根据信使的等级而变化。如果只是苦力或私人侍从,就根据送来礼品的质量和价值,馈赠者的级别以及根据受赠者本人的社会地位,来确定金额。仆人们回到主人那里,把你的赏赐告诉他,在其允许之下,他们可以留下赏金。
这似乎是固定的规则,在我侨居宁波期间所见,没有任何一个例外。在帝国的其他地方,风俗习惯或许有所不同,但是至少在这一点上,好像不仅是普遍的,而且在有教养的群体中是一致的。不过,有些坏家伙也正是利用这个规则来占陌生人的便宜。比如,本来一两个人过来送礼就够了,却来了好几个随从。曾经有一次,某个与知府衙门有些关系的无赖,带着两根经过装饰的蜡烛来到我的住处,自称是其主人让他送过来的。由于当时我刚好不在家,他也就没办法获得报酬。尽管已经被告知我外出赴宴,他竟去了我朋友的住处,递上名帖和蜡烛。但是从名帖的形式和风格以及礼物的性质来看,这与他所冒称的主人在前一天晚上送来的、数量多且漂亮的礼物形成了尴尬的鲜明对比。很显然是企图为了提出不合理的要求而这样做。那个家伙被毫不客气地解雇了。他可能手头拮据,因而采取这个笨拙的权宜之计来骗钱。我将此事告诉了知府阁下,知府衙门里的人或许受到警告,不得再重复这样的蒙骗行为。
美魏茶在宁波期间似乎是睡不了安稳觉的,他抱怨宁波城内的巡夜人打更所发出的噪音,同时也介绍了中国的夜间报时制度:
一个外国人来到宁波或者是这个国家的其他任何城市,晚上睡觉时都会被一种混杂声所打扰,这种声音最初是他无法理解的。当他躺在长榻上沉思和疑惑的时候,这种声音的周期性规律一直会随着黎明的到来而不断频繁地重复,也许让他想到,这可能是夜间巡逻。正是如此!时间到了晚上7点钟,此时紧闭大门,又在小巷尽头立起栅栏。巡逻队有规律地出现在几片区域。巡夜人总是成对出来,两个和两个一道。与其他部门一样,这里也遵循这矛盾的规则。因为巡夜人身边必须有一盏炽热的灯笼,一个嘈杂的竹筒或叮当作响的锣,就好像是在提醒盗贼什么时候必须准备进入或退出。
这种扰乱了外国人睡眠的噪音,是由敲击圆竹筒或是铜锣发出的。竹筒挂在巡夜人的手臂上,而铜锣则是悬在巡夜人和他的同伴肩上所扛的杆子上。一次敲几声锣便代表当夜巡查的次数,一声表明巡查了一回,五声即巡查了五回,也是最后一回。
巡逻队在每天清晨五点敲击“起床号”后解散,这真是一种非常活跃的方式,既宣告天已破晓,也表现出巡夜者从夜间的职责中解脱出来的喜悦。巡逻队的当班和解散时间,分别是晚7点和次日早5点,均以一声枪响作为信号。根据主要衙门的规定,第二声枪响是在第一回巡查结束时发出,这是有关职员和秘书进出衙门的时间。中国人将时间分成十二段,每段都是两小时,又再细分为十二个一刻钟。中国人计算时间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但在规律性和正确性方面,他们绝对无法同欧洲人相比肩。
在1843年4月12日的日记中,美魏茶又写下了他在宁波所了解到的中国人邮递信件的方式:
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每天都有这么多生意来往,而且具有不可思议的、巨大的贸易增长能力的国家来说,一个正常的邮政系统将具有无限的重要性。民众之间的信件传递所采用的是一种过时而简单的方式,就同以前英国的一样。在某些重要的城市,旅行者会找到一个叫“信局”的地方来寄送信件。至于政府部门的通信,则由专人骑马递送,最快的速度一般是每天600里或180英里。
在旅居宁波的绝大多数时间里,美魏茶都是安全的。但唯独有一次,在城内遭遇到一场大火,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便仓皇逃离。美魏茶详细记述了自己的这段经历:
1843年4月1日 昨天夜里,整个宁波城都沸腾了。晚9点,在城市的一条主要街道上发生了极具破坏性的大火,火是从街上一家银匠铺子窜出来的,在街道两旁的建筑物间肆虐了长达四个小时。火势凶猛,险些要将周边地区全部吞没。据说有400间独立的居所被烧毁,但很幸运,无人丧命。
一旦火警发出,每个店铺的职员、学徒和伙计都被召集起来,闭户上闩,来阻挡闻讯而来的劫掠者们。这些人将商行围住,宣称有极大的意愿来提供任何协助,但是大家都清楚,他们的目标就是趁火打劫。所有的货物和动产都被打包,这样就为方便、迅捷地转移财物做好了准备,以防那些贪婪的人抢夺。
城中的居民惊慌失措,而暴民们则骚动不宁。宁波城门被关闭,士兵和警察出动。但是这些人所提供的协助无非是让混乱的局面“加倍混乱”。因为商家们拒绝将财物托付给这些人,他们一手搬运货物,另一只手还挥舞着棍棒,威胁将痛击爱管闲事的入侵者的头。
由于无法获得像消防车这样的灭火工具,你会看到一些仆人爬到屋顶,在这儿泼一桶水,又向那儿泼一桶水,但这似乎只能激起火魔更加肆意的嘲笑与暴虐。它继续扩展,发威,最后停止。
察觉到火势正向我的房间蔓延,我急忙命人将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后花园。此事刚做完,就有人告知前面建筑的一翼着火了。那时我正在住宅的阁楼上观望火势的发展。不久便听到有人喊着:“美先生在哪里?美先生在哪里?”我赶紧准备下楼,突然间却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拽着我径直穿过后院,催促我爬到城墙顶上。在那里,我听到一人惊呼:“现在你来了,就应该待在我身边。”此人正是我那处在惊恐之中的房东,他担心我的安全,决意要将我和他的儿子(就站在我身边)保护起来。我奋力挣扎,说要去看顾好我的行李。但是他却很坚定,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臂。他领着我向前走,手中挥舞着短棍,似乎在说“凡犯我者必受惩”(nemo me impune lacessit, 此为拉丁谚语——译者注)。
我们还没走多远,就看见东门上有许多人围拢在一起。闪亮的纽扣(指清朝官员所戴官帽上的顶戴——译者注)散布在人群中,又见火光映射在一柄粉红色的大伞上,这表明最高长官就在现场。他的随从一看见我马上就说,为了安全起见,应离开着火区域。他请我继续前行,但是由于我没穿衣服,只好婉拒。……我之后和好心的房东匆匆赶往郊区,准备在那里住一宿。午夜时分,有人告诉我们火势已减弱。于是我们又回到家中。令人大吃一惊的是,我的几个房间都保存完好,行李被重新排放,书籍也安置妥当。什么东西都没丢,也没有遭受一丁点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