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人这一辈子，偶尔有几回天真，不算什么。可爱的是，一辈子天真。

    京城玩家王世襄，人老了，还喜欢逮蛐蛐，玩得不亦乐乎，他在《秋虫六忆》中说，“坡上逮蛐蛐，合乎要求的姿势十分吃力。一只脚踏在坡下支撑身子，一只脚蹬在坡中腰，将草踩倒，屈膝六十度。弯着腰，右手拿着罩子等候，左手用扇子猛搧。早秋蛐蛐还没有窝，在草中藏身，用不着签子，但四肢没有一处闲着。”流露出他当时年龄少有的天真。

    一个人到了中年，会渐渐长成一只布满筋络的长丝瓜。朋友陈老大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还想再天真几年。

    多年前，陈老大还是一个20出头的小青年，嘴上长着绒毛。一个花粉传播的春天，感冒了，打喷嚏，囫囵吞枣地吃些药，后来感冒好了，可从此就经常打喷嚏。到了中年，把那些激情、轻率、幼稚和幻想都留下了，却把鼻炎带到了中年。

    有些东西是可以扔掉的，比如，金钱、地位、权力……甚至是暗恋过的人，可是鼻炎扔不掉。与鼻炎一样扔不掉的，是这个人的脾性，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可见移禀性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办到的一件事情。

    陈老大喜欢坐拖拉机看风景。秋天，他到山里去，要徒步走到一个古村，走了七八里，快走不动了，在路旁的一条水渠边撩山泉水洗脸，这时候有一辆拖拉机正巧经过，就喊住，给了那个人5块钱……

    我原来也很天真。从前，有个人当面夸我文章写得好，说读过我的文字，心里痒酥酥的。我听后很开心，一激动，借给那人3万块钱。后来发现，别人当面说你好，并不一定就真的对你好。他不说你好，你在他心中，就未必不好。

    中年以后，有隐退江湖的意味，看许多东西都很淡然。自己说自己淡定，这多少未免有自吹自擂之嫌，都攥着一把年纪了，还不那么淡定，可能他是真的有些幼稚。

    一个人，总有那么几件事，看上去很天真。难的是，把什么都放下，一辈子天真。

    我曾想拜访100座村庄，去看普通人的最本质生活。在黄山脚下的一个村庄，我住在一个挑夫的家里，对这对厚道的中年夫妇的厨房感兴趣，掀开他家灶台上的那口大铁锅，想看看住在黄山脚下的村里人，平常都吃些什么。我好奇地发现，在他家的厨房一角，堆着好多丰子恺漫画里才有的裂纹斑驳的大南瓜。

    把一些该留下的东西留下，还给年轻，包括精力、眼神、饭量、酒量、走路的速度、不切实际的愿望，仅留一点点天真。

    老顽童黄永玉说，“世界因为有了我，可能会变得好玩一点。”

    “好玩”几乎成了贴在黄永玉身上的标签。有人问他：您画了中国第一枚生肖邮票“猴票”，非常著名。他回答，著名不是因为我的画，是因为猴票印得太少了，别的生肖票印得多，配不上套，猴子就贵了。也有人问他代表作是哪些？他说，天天画，太多了，哪有代表作？他后来写小说，几乎每天上午，他都会端坐在书桌前，在印有“黄永玉用”的竖行稿子上，用钢笔繁体字一行行写下“作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看来我一百岁之前没有时间玩了。”

    一个人，当他觉得自己老了，就要天真烂漫地玩。当老得再也走不动了，他看着柿子树上一颗熟透的红柿子，仍然像个小孩子那样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