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 荣 那一天是1981年11月16日,中国女排以7战全胜的成绩首次夺得世界杯赛冠军。当夺冠的消息传来,兴奋的学生们亢奋的欢呼声几乎要将整个校园抬起来。我第一次知道,酒瓶子还可以用作欢庆胜利的炮杖之用,几幢宿舍楼背阴那面,轰炸声此起彼伏,那是酒瓶从高处掷地后乒乒乓乓的碎响,中间不时夹杂着几声暖水壶在地面上的炸裂声。 记忆里,狂欢持续了很长时间,引无数酒瓶和水壶尽折损。至今想起来,还对那样的危险狂欢方式心有余悸。幸亏当时学生们几乎都围着有限的几台黑白电视机,看完转播后都在楼里;也幸亏学生们残剩的理智知道大楼背阴处应该没有谁去“熊出没”,以至于并没有造成什么头破血流的糟心事。但第二天学校的小卖部,竹壳热水瓶脱销了,但水得照喝,脚得照洗,虽然女排夺冠了,可小屁生们的生活还得继续呀。也许有感于当时无酒瓶可扔,决定亡羊补牢,第二天我们宿舍集体出动,搬回了一大木箱二十四瓶啤酒。也不知哪位女生将此消息有意还是无意间透露了出去,那几天一到饭点,就会有男生三三两两地端着饭菜盒子上来,将蹭酒、搭讪、联络感情、畅谈理想等等事情一应做了。只是我至今不记得的除了那箱啤酒的牌子,还有那些上来的男生姓甚名谁,那些酒喝完后有没有改变他们今后的情感轨迹。后来很长时间内,宿舍里一直留着那箱空瓶。留着那些瓶,一来是后来实在没来什么喜事值得扔瓶庆贺,二来因不好搬也懒得去退瓶。但那箱子放在门背后,毕竟还是碍了进出,出入时每每得稍稍侧身。那时卫生间是楼里公用的,我们半夜起身神志混沌时也会时常磕碰一下,弄得那些空瓶在木箱里咣咣地响。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会有意无意地在身边留几只酒瓶子,尤其是好看的酒瓶子。这也是我很长时间一个随手为之的习惯。酒瓶的来源是我热衷的各种聚餐。聚餐时喝的酒常常五花八门,被我看上的酒瓶我就顺手牵之,名曰废物利用。记得当时我特别喜欢其中收藏的一只仕女造型的曾用来装黄酒的瓶子,和一只广口大容量的装葡萄酒的瓶子,它们都被我放在窗台上,偶尔用来插花。大学毕业后没多久,我交往的男朋友来我家正式拜访,民俗里称毛脚女婿头次上门,空不得手,他特意去百货大楼买了两瓶价格不菲的酒。那人也算半个书生,于俗礼一知半解,当时手提两瓶酒前来敲门,看我妈逼视的眼神,下意识地举起瓶酒去挡他一脸的腼腆。事后我妈说:这小子脸上没肉,举止不大方,关键是,送的两瓶酒花里胡哨的还长得不一样,酒瓶子一高一低的,为人是否也不踏实?我说这两瓶酒酒瓶子都很好看的呀,两瓶不一样蛮别出心裁的。后来掰了,也曾痛悔不听老人言。 都说诗酒缘深。打走上写诗这条业余爱好之路,我的生活中便少不了一群叫做“诗友”的生物。书生意气喝酒,诗情画意喝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又喝酒,聚来聚去,又余钱不多,只能挨个儿地在诗友的家里或宿舍轮着把盏聊天吹牛谈诗虚度时光。时光匆匆,夜深人静三省吾身时也会羞惭于岁月为我攒下的,只有一堆空酒瓶。酒干倘卖无?不卖不卖。最好看的酒瓶装鲜花类,次一些的酒瓶装苇草类,再次一些的洗干净了,装酱醋料,再不济的就往床下踢踢,听响儿装装灰!1988年我在上海出差,空余时几位同事相约前往大观园景观参观,中午在饭馆里用餐时我目睹了一次打架,起因估计是两帮小年轻争座位吧,那些喝空的酒瓶子要么在空中飞来飞去,要么被人抄在手里作为打架的武器,不断有人头破血流,这让四处躲闪的游客感觉像在看一场街斗电影。每每想起,便感慨为什么哪些无良导演要拍打斗片祸害孩子?应该多看纯文艺片!应该让他们多读诗!读诗百无一用但至少不学打架。 日深月久,空酒瓶多到让房间里看上去有些挤有些乱时,我偶尔就会清除一些。当然是挑那些不太上眼的扔出去,去向有两个,一是楼下的垃圾桶,二是去祸害大海。祸害大海的方式是与几个朋友一起,带上洗净晾干配上了软木塞的空酒瓶做成漂流瓶,让这些瓶子独自去诗啊远方啊。可想而知,年轻时漂流瓶里的纸条上大致都是一些矫情的青春疯语,后来自我感觉稍微成熟点了,写的似乎就是一些玩笑话了,连自己都不当真的。有一次做梦,突然梦见自己捡到了很久前自己扔出去的一个瓶子,打开来,字迹模糊难以分辨,就像我自己也不清楚年轻时,究竟有过什么心愿,震惊自己一路走来都是一笔糊涂账。醒来后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到了办公室时又想起这件事,便又呆坐了一会儿。 现在算起来,这些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如今已活成半老年的我,诗友这种生物还在,诗也偶尔写写,也会想起与朋友们的一些喝酒往事,想着想着也会有“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的感慨。只是因为身体原因,原本不太爱喝酒只爱喝个热闹的我,几乎已不喝酒了。有朋自远方来,以茶代酒时,我便会推说,以前乱喝酒,将好酒糟蹋了,也将一辈子的酒喝完了。席间也会与朋友感慨,说曾有一个挚友几次说起,当我们七老八十喝不动酒时,还要多多聚会,喝不了酒就拿酒漱漱口。只是没想到,人还没全老,我拿酒漱口的日子却提前了那么多年。 但喜欢好看酒瓶的心思仍在。眼下,手头比年轻时宽裕多了,家里除了仍有一些不想清理出去的空酒瓶,柜子里也有了一些存酒,这些存酒是平时不舍得拿出来喝,而酒瓶也相对比较漂亮的好酒。听人聊起家里有几几年几几年的茅台酒或几年陈几年陈的某某酒之类时,我也能玩笑着插上一嘴:啊,我似乎也有几几年的茅台!我似乎也有几年陈几年陈的某某酒,按市场价便宜点卖给你要不要?不过我家里的藏酒真的有几瓶很好,也有一些普通的但瓶子看上去很别致漂亮的。从光存空酒瓶到也同时存放一些好酒,这是否意味着我的人生也到了更重实际的程度?以前喜欢漂亮的瓶子,我自我解释是我一直来是颜控,潜意识里,以为那些漂亮的东西,能够弥补我长相平平的缺陷。现在对酒瓶里装的内容有了更多的深究和喜爱,这肯定是一种质的不同。 眼下不喝酒的我,在酒场更像是跳出三界外的明白人,在一边看朋友热闹时,也会进行另一种打量,比如喜欢将朋友的性格和身形与各种酒与酒瓶相对照,尤其是那些正在酒桌上热火朝天地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眉飞色舞今夕何夕哥俩好啊的朋友。作为一个合格的旁观者,我会将他们的身体看作一个个姿态各具的酒瓶,用来盛装各种美酒。他们有的是大肚子酒瓶,有的是细高挑酒瓶,有的是长颈酒瓶,有的是细腰酒瓶,有的是扁平端庄的酒瓶。身量小的,是迷你型小容量的酒瓶;身量巨无霸的,或者有些土肥圆的,那就不是酒瓶而更像是酒坛了。 他们的身体里装的都是些什么酒呢?我的认定里就与他们的性格有关了。这个人性子急烈的,肯定装的是白酒型的;这个人性子温和好说话的,那就是啤酒汽酒香槟酒型的;这个人不温不火的,应该是红酒类的吧。那些看上去特敦厚有些像邻家大哥的,装的肯定是黄酒类的;而那些性子很讨喜的又特别爱臭美的,就该归置于鸡尾酒型了。随意随性的,我也会认定他们的身体里装的大致会是散酒,这散酒当然也会分个散白酒散啤酒散黄酒之类的。碰上个别我很不喜欢不得不敬而远之的人,不用说,他们的身体里装的一定是假酒!而那些无趣之极的人,他们的身体里装的肯定不是酒,只是看上去徒有酒瓶外型而已。 有时兴致高时,我自然还会为他们分分香型,比如特别重情重义的,我将他们归于酱香型酒,我总以为酱香型酒那种浓烈醇厚,像一种特别包容的情感,喝得再多,也不让人头疼。而热情奔放的朋友,大致是浓香型的,那样的酒一口下去,你就会被一种激情所带动。而看着高雅脱俗的,那就是清香型酒了,让人大呼“此种芬芳不在俗世,此种情致只在天上”。性子特别包容特别豁达的,就该归类于兼香型酒了,那真叫一杯在手,兼怀天下,滋味悠长呢。 如此三六九等分着,在冗长的酒桌上,便也能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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