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三江月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dlrb
 
2020年01月11日 星期六  
放大 缩小 默认

越人有翼

    钱利娜

    这是我站在岱山岛上眺望到的东海——大船小舟,如过江之鲫,此刻,大海一片宁静,归航的船只将迎接它的又一次丰收。

    但遥远的海上,一个浪头打过来,扁舟成叶,什么时候船翻人亡,谁也料不准。

    丰收与死亡,往往只隔了一场风暴,或者一次潮汛。

    如何在海上向死而生,这个问题,在千万年前,就是海边居民日日求索的难题。他们抬头看到鸥鸟自由飞翔,沾羽戏海,眼看要被卷走,却轻巧地翻过了大浪,远遁而去,飞向天际。目光所及之处,鸥鸟如有神助,是唯一能上天入地的动物。而越地稻田茫茫无际,第一粒稻谷来自于哪里?若是天赐,必有使者。他们抬起头,发出天问,又一次看到了鸟的影子——一定是鸟为大地衔来第一粒口粮,造就了古越的鱼米之乡。

    鸟的粪便包裹着植物的种子,落入平原的土壤中,会在春天的雨水和暖阳交互照看下发芽、开花,在夏秋结果。鸟儿默默掌控着大自然的一切生发与凋零,并和人类共同享用自然力结出的丰硕果实。在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迷惑中,越人相信先有了鸟,然后才有了种子,鸟翱翔于天空,天是神之居所,人类仰望的地方。借助于对鸟的想象与渴望,越人有了归属,并造出了自己的神。

    于是越人断发纹身,身着鸟羽,在江河之上竞渡,表示对鸟神的敬畏,并把这个场景刻在了一把铜钺上。这把羽人竞渡的铜钺几千年后在浙江宁波的一个小镇古墓出土。

    站在岱山岸边,大海低吟的叹息,让人有这样的错觉,海底深处,正住着一个庞然大物。傍晚涨潮,

    水造的万马奔腾,又瞬间湮灭,只有鸥鸟翻飞如故。大海里有永远的灾难,也有永远流传的童话和神话,每一个传说都有鸟飞过的影子。

    越人企慕鸟儿,恨人身之狭隘,没有翅膀可以腾云驾浪,只能一边造神,一边埋首在漂浮于水的木头上做文章。顺着海的脾气,琢磨怎样造出更好的船,以求一帆风顺。顶有名的浙船叫“鸟船”,船头型制如一只鸟头,乌黑的眼珠上涂两道绿线,细长上挑的绿线被称为“绿眉毛”。但它的特别不仅在于绿眉毛,更在于一对标识身份的眼珠,这是它的身份证和职级证明。远洋货轮描绘的眼珠,因长路漫漫,看向远方;捕鱼民船上的,低眉顺眼,朝下注视海面;官船永远是骄傲的所在,处于阶层的最顶端,眼珠完全看向天空。

    鸟船缘于对鸟的图腾。木船化身为鸥鸟,便能搏击海浪,凯旋而归。据《博物记》载:“越地深山中有鸟,如鸠,青色,名冶鸟……越人谓此鸟为越祝之祖。”古越人以鸟为原始图腾,把鸟作为自己的祖先,就像后来整个汉民族以龙为图腾,是一个道理。飞翔是一种法力,能飞的都是神仙,神仙自然可以飞过每一个灾难现场,获得永生。

    先是有了鸟的图腾,后来才有对龙王的敬畏。制造船只的工匠们相信海上的神能读懂船身的纹饰,便开始恣意挥动他们的画笔。绍兴船在船首绘龙头、船尾侧板画观音、八仙,这样似乎便能得到各路神仙的护佑,从杭州湾南岸各港顺利运送柴火、木炭和棉花到上海,从此一路平安。而有“花屁股”之称的福船,船尾面两边画一条张牙舞爪的龙,上部面板则描绘一只鹢鸟,展翅站立在怒海中的石头上。

    天意难以揣摩,只能靠涂画神仙以求一路平安,这是对未知自然力的敬畏,也是自我的心理暗示。船起锚的那一刻,暗示是一双大手,抚慰内心的忐忑,而画上图案则是与神缔结的祈愿,愿神能降临于这些图案中,抚平大海随时可能生发的愤怒。

    一个在海边收网的渔民说:我爹那时候,出海前是很讲究的,如果不祭海拜神,会惹神怒,这是要触霉头的。

    阻挡不肯去观音的莲花浪,多半也是出自一场风暴,在惊恐中日本僧人慧锷决定留在普陀山,建寺供观音。舟山群岛上可谓岛岛建寺庙,村村有僧尼,处处念弥陀,户户拜观音。

    岱山有几十

    座寺庙,庵院的屋脊上,塑有龙头龙尾。和普陀山一样,岱山的寺庙或是临海而建,潮水拍岸中颂经礼拜,或依山瞰海而筑,在眺望观潮中礼念救渡。磨心山上建的是慈云极乐寺。夜静时,听涛入眠,日出时,金光普照。当僧人的早课吟经之声和着海浪的叹息,心灵上的尘埃似乎在两种声音的吹拂下散去,在尘世中挣扎的心便如磨好的明镜,和着松涛海浪,变得轻盈通透。

    渔民们在岸上时,常常进了庙来,求妈祖,拜观音,叩谢岱山人自己的地方神。而渔民们出海之前,也必须坚持几千年代代相传的习俗,祭洋谢海。

    大海既是衣食之源,也是风暴中心。祭祀四海,在秦汉时期已经成为定制。徐福得了秦始皇的令,去找蓬莱仙岛,以求长生不老。搭一个小祭台,要献祭的是三千童男童女,需得三千孩童的性命才能取悦东海上各路神仙和龙王,一个皇上要永生,自然需要一些无数平民作牺牲。在中国古代史,平民无数的性命往往只是一个数字。殷墟以俘虏殉人,祭祀坑里累累白骨成化石,驻堤建堰需要壮年男子做人血桩,而拿童男童女献祭是官祭最常见的形式。但长生不死之药没找到,返回恐遭杀身之祸,徐福远循日本,并长居于此,不再复返。传说,徐福等人在九洲岛等地向日本土著民族传播农耕知识和捕鱼、锻冶、制盐等技术,还教给日本人治病救人的法子,做了好事,死后便成了日本人的“司农耕神”和“医药神”。 和他一起去的是那侥幸活下来的三千孩童,成了那里的居民,后世的祖先。但在民祭中,老百姓不会舍得自己的孩子,临行前不会用自家的娃献祭。平民不是用死来取悦神,而选择了放生,站在船头,或在岸上神殿祭祀开始仪式,要放海生,把鱼、虾放入海中,把神喂得饱饱的,他便会风平浪静,不再惦念人的性命。

    这是如今我们复习的祭海仪式——焚香、点烛、设供、叩拜、祈祷,看不见的神都稳稳地坐在案前,接受世人的膜拜与情感,每一路神仙都到齐了,观音佛陀、妈祖龙王,甚至是岱山人自己的船关老爷、天后娘娘、羊府大帝。牺牲往往是牲口,不再是人类。渔民们在祭台上摆上六碗大黄酒,寓意出海顺利。等到请神仪式进行完毕,船老大手捧黄酒,洒入海中,又往潮水中抛撒少许肉块,以“酬游魂”。敬神总是与敬鬼脱不了干系,渔民们相信,那去死去的人,也有神力,可以和神一起接受膜拜。

    出海前,渔民们灼灼的目光是来自祈愿,返洋后跪拜的双膝是因为感恩。休渔、谢洋,只有跪拜于神,才能熨烫不安的心灵,也才能表达对神和自然无尽的感恩。

    返洋后,村里的祠堂还得唱戏,地上的人爱看戏,渔民们猜测,天上的神也是如此。

    那时的祭海祈求出海时风平浪静,保佑归来时鱼满舱,到现在,神越来越忙,找个对象,寻个工作,考上好的大学,都归神管,反正神有顺风耳,千里眼,神是无所不能的。

    但当祭海仪式在我们面前表演时,并邀我加入其中时,我在香炉上奉好香,心里念叨的却是一种对大海的赞叹,这赞叹恍若我们在年老的母亲耳边反复拖延、羞于出口的一句悄悄话,一声“谢谢”。那句话,在心里发酵了很多年。

    那在浪尖捕捉海鱼的鸥鸟,叫声里带着喜悦,我猜测,它们也如我一般,充满了对大海的谢意的。

    几千年前的春秋时期,那个场景一定发生过。吴越地区的诸侯王“春祭三江,秋祭五湖”,他们跪在香案和牺牲之前,口中喃喃自语:

    谢江海之神。

    当他们跪拜起身,他们的肋下缓缓长出了羽翼,如原始图腾中他们的神鸟。

放大 缩小 默认
   

宁波晚报